請了戲班唱曲,只可惜就在開場的前一個時辰,北平布政使居然攜夫人來了,燕王和王妃去迎,張不知道布政使是不是會留下來宴飲,就先準備好夜宴,同時因為這個何家班是第一次來王府獻唱,張也不敢打包票就一定能唱得好,就先讓他們在聽音閣試唱。
唱寶卷之前竟然還有一套焚香請佛的儀式,之后有一人要坐中宣講,唱道:“彌勒寶卷才展開,諸佛菩薩降臨來。天龍八部神歡喜,保佑大眾永無災。”寶卷其實就是一種說唱和說白相間的形式,表演方式為一人或二人表演到底,后面還有諸如鑼鼓、拍板、方響等樂器合奏,唱的時候有韻文和散文兩部分組成。今天這一出戲名叫《佛門西游慈悲寶卷道場》,也就是唐僧取經的故事,也還頗有點寶相莊嚴的意思,臺下諸位家將夫人和王府的宮女們,似乎都聽得入迷,一個個手掌合十,齊聲跟著念誦。
張聽了不多時就站起來去更衣,剛換好了衣服還沒等休息一會兒,就見兩個小宮女提著裙子急匆匆過來:“娘娘,快去看看吧,閣子里亂起來了!”
張問她們怎么回事,她們也說不清楚,嘴里只是囫圇吐出“彌勒”這幾個字來,等張趕到聽音閣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因為只見宮女都散去了大半,剩下的王夫人她們都容色不好,似乎又是峻急又是不知所措,而何家班的全班人馬居然已經被捆起來了,俱都跪在地上,一個個嘴里被塞了東西,但是仍然磕頭叫屈的模樣。
永平和永安從虎度門轉出來,臉色都差得很,永平還高喊著:“宮闈重地,竟然混進了白蓮教的余孽!都還愣著干什么,清點人數,一個也別給我跑了!”
白蓮教——張乍一聽嚇了個狠,急忙問道:“什么白蓮教余孽?”
永平怒氣未消:“你聽他們唱的什么?彌勒佛!一群白蓮教的妖人,還敢說冤枉!”
張就道:“唱彌勒佛怎么就是白蓮教了?”
“不止這個啊,弟妹,”永安捂著心口上來,給張看了一本冊子:“你看上面都寫著什么,提起無生語,思想早還鄉——這哪里是正統佛教,這不就是、這不就是……”
張接過來一看,只見這方冊封面為硬紙板裱裝黃彩絹,內文乃是工筆小楷精抄,其中居然有8頁為彩繪插圖,寫繪極精。卷末頁彩繪龍牌題識,為金粉涂寫,識讀下來就是:洪武三年,弟子何氏施舍。
應該是女弟子手抄的經文寶卷,她翻開經文看了看,發現不是剛才唱的那首《佛門西游慈悲寶卷道場》,而是《目連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其中果然有幾句不太能解釋清楚的話,比如“結經發愿文”中“川老頌曰:‘如貧人得寶,嬰兒見娘,漂舟到岸,孤客還鄉’,還譬如“一朝踏著家鄉路,始覺途中日月長。踏得故鄉田地路,更無南北與東西。一朝識破娘生面,方信閑名滿五湖”。
寶卷中這幾處“無生”、“家鄉”、“還鄉”、“娘”,確實和白蓮教“無生老母,真空家鄉”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張蹙著眉頭道:“讓那班主過來,我問他這些話兒都是什么意思。”
那何班主被綁縛過來,被問到就道:“小人實不是白蓮社人,這卷中喚娘,都是因為目連要救母啊,‘無生’這兩個字小人知道,乃是與涅般同義,《涅般經》中說‘經中只一涅般之名,而如來隨經演說,亦名無生,亦名無作,亦名無為,亦名解脫,亦名彼岸,雖立多種之別,只是涅般一名,是為一名’。”
張一聽倒也沒什么問題,其實她覺得不能僅是通過這一兩處似是而非的詞句,就判定這唱戲的人就是白蓮教中人,況且王府森嚴,喚他們來唱,通過門禁的時候,肯定是全部搜檢過,真刀真槍是絕無可能讓他們帶進來的——果然永平喊著讓大肆抄檢,將后臺翻了個底朝天,箱子柜子里只是戲服、樂器之類的東西,并沒有什么禁物。
張剛要喊停,卻忽然有人道:“搜出來了,這東西是什么?”
卻原來在戲服底下,壓了一根赤金嵌翡翠蜻蜓草蟲頭釵,這東西按理說是不該有的,因為這個戲班以唱寶卷為生,而寶卷是僧尼編纂用來宣傳教義的,算是一種俗講,所以臺上演唱的人跟樂伎是完全不同的,是絕對不會涂脂抹粉滿頭金玉的,女的一般都是仰頭素面,穿的倒是比女尼還素凈些。
所以這根金釵出現在箱子底下,是什么原因,著實讓人費解。而戲班里的人居然都面面相覷,沒一個承認是自己的東西,都說之前從無有見過。
“拿來我看看。”永平是篤信這幫人就是白蓮教人的,冷笑道:“你們這幫人,還兀自做什么清白模樣!一個個男盜女娼,作奸犯科,有了證據還在抵賴呢!”說著她指著釵子根部一個小小的雕花字道:“這上頭有印記,是個‘藍’字,你們當中,誰的名姓中有這個字?”
張一剎間大驚失色,劈手奪過來釵子,果然看見了雕花字,便道:“藍字怕是匠人的名字,這上面問不出個什么來,今日人多,怕是有女眷遺失了東西,被他們得了,眼淺心貪,不肯還了,只做己有。”
永平就叫道:“咱們府中典寶所打造的首飾,匠人并不署名,定是哪位夫人遺失了,不曾注意!”她說著就請眾位家將夫人檢視自身,看是不是丟了金釵。大家檢查了一番,都道不是自己的東西。
“看這款式,明明是宮造,”永平又看了看這釵子,疑惑道:“應該是典寶所的做工!”
大家正不知所措,卻忽然聽到永安不大不小地驚呼了一聲,道:“啊——這不是、這不是藍藍的飾物么!”
張心一跳,抬眼望去,只見永平還揪住這個“藍”字不放,而對面的王夫人已經是面色發白了。
“那不可能,”永平搖頭道:“藍藍今日可不在王府,他們從何處偷盜得藍藍的東西!”
這一句不說還好,說出來大家反而都安靜了,張心里又氣又急,但是面上卻好像沒有聽到她說的話一樣,只將釵子收入袖中道:“今日本該是端陽好日子,鬧得這樣一場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來,沒得敗壞了興致,這戲咱們索性不聽了,給鄉間村夫愚婦宣講的東西,難登大雅之堂,諸位不如跟我去后花園長洲亭,咱們擺開筵席,好好喝一場!”
她這么一說,大家就順勢都道:“聽憑世子妃做主!”
張就命人將這里清掃了,將戲班一應人等先發派到審理所那里拘押,隨后便領著大家去后花園玩耍。只是之后雖然竭力活躍氣氛,大家卻都似乎心不在焉,觥籌交錯也不盡興,酒宴也就匆匆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