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以手指星,一一解釋過去:“女史星官,主銅壺漏刻、負責王后禮儀的女官;柱史,即史官也,內起居與外史官;御女星官,指的是妃嬪或宮內侍女。”
高熾連連點頭,好像第一次知道星相學似乎也是有一些依據的,不過他很快注意到有一顆半明半暗的小星星,盤桓在紫薇垣之下的東北方,北斗之南,便問道:“大師,那是什么星?”
道衍乜了一眼,道:“那是客星。”
高熾盯著看了半晌,道:“好像不在紫薇垣之內。”
“此星暫不沖紫薇,”道衍捏著手中的佛珠,道:“它要先沖太微。”
星相中天分三垣,紫薇、太微、天市,與黃道帶上之二十八宿合稱三垣二十八宿。高熾不由得問道:“大師,高熾愚鈍,不知道紫薇和太微,有何區別?”
因為道衍所說的太微垣的星官,和紫薇垣的星官很相似,比如謁者、三公內座、九卿內座、內五諸侯、虎賁、三臺等,紫薇垣中也有同樣職能的星官。
“紫薇,應在皇帝。”道衍手中的念珠慢慢撥動起來:“太微,應在國家。”
按道衍的說法,太微能占得國家休咎,所以比紫薇更值得注意。道衍道:“這一顆客星,出現在太微,令有奇,一為兵喪。中犯乘守四輔,君臣失禮,輔臣誅。執法其官誅有罪。”
高熾大驚道:“君臣失禮?”
“這一顆星,便是欽天監于洪武三十年四月八日所奏的客星,”道衍道:“彼時此星如現在一樣,停在太微與紫薇之間,欽天監的人斷不準此星會沖紫薇還是太微,若是沖太微,就是國家君臣失禮之兆;若是沖紫薇,你看它行進方向,乃是南下,便可斷為胡虜入侵之兆。總之,不論沖哪一個,都有兵災。”
高熾恍然大悟,大行皇帝對朝臣誅戮太甚,欽天監不敢說是客星有沖太微之意,害怕皇帝因此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畢竟欽天監也是百官之一。所以干脆就斷定這客星要沖紫薇,那就妥妥地是胡虜南侵之象,這就是為什么大行皇帝從一年前開始,調動軍隊防備北元,就像去年五月,皇帝連發三道詔諭,一是《備邊十事》,提醒晉王、燕王廣設斥堠,培育戰馬;其二又令都司、行都司檢閱步卒、騎兵;第三道詔諭又提醒備邊六王,詔書中說得很清楚“近欽天監奏,占天象當有胡兵入寇……驗之歷代天象若此者,邊戍不寧,往往必驗。今天象于往者正同,不可不慎也。”
高熾就說為什么這個“胡虜南侵”的天象,從去年一直到今年,都沒等到胡虜,原來這客星不一定是沖紫薇,而是像道衍說的,準備要沖太微,那就是乾坤倒逆之象,變亂不是出自邊境,竟然是出自朝堂內里!
“侵犯國家之人,”高熾急忙向道衍請教:“非胡人,又是誰呢?”
道衍一直凝望著天幕,他陰鷙的眼睛里,似有神,似無神,猛然間露出大徹大悟的樣子,居然哈哈大笑起來,末了才對一頭霧水的高熾道:“天象無刑,道褒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燕王聽到道衍放肆的笑聲,從屋里走出來,就聽道衍道:“天象有變,勢所趨也。大行皇帝三番五次敕諭殿下,無非要殿下做好‘應變’之準備!殿下不可負了先帝寄托之意!”
就在道衍觀星的同時,京城皇宮里,新即位的皇帝朱允炆和黃子澄、齊泰二人正在對諸王請準進京哭喪一事進行密議。
齊泰如今已經升任兵部尚書了,黃子澄則由翰林院修撰晉為太常卿。新帝是熟悉黃子澄的,因為這是他的侍講,朝夕相處,自然關系密切。而齊泰,他不如對黃子澄那般熟悉,但是他知道這也是大行皇帝留給他的國家柱石。此人原名齊德,有一年因為雷震三大殿之一的謹身殿,大行皇帝去郊廟進行祭拜,選擇朝中為官九年并且沒有過錯的官員陪同祭祀,齊泰符合這些條件,所以陪同大行皇帝前去祭祀,因而為他賜名泰。乃是希望以其人之德,換取國家之泰,可見大行皇帝對他的期望。
而齊泰也不負期望,洪武二十八年,齊泰被提拔為兵部左侍郎。大行皇帝曾經問過邊境將領的姓名,齊泰一個不錯地說了出來。然后又詢問各種圖籍,齊泰從袖中拿出圖冊呈上,簡要而詳細。于是大行皇帝又是驚奇又是高興,還在當時是太孫的朱允炆面前,專門稱贊了一番。
所以新帝對他格外存了敬意。而大行皇帝遺詔之中,諸王不得進京奔喪和都司軍隊一聽朝廷調遣這兩條,均是出自他的手筆。
而這兩條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反應,剛不久送來的幾份奏疏,無一例外都是藩王的,內容幾乎一樣,皆是請求朝廷批準他們進京,為皇考哭喪守靈以盡人子之禮。
三人面面相覷,新帝便將奏疏拍在御案上:“大行皇帝遺詔上說得明明白白,諸王止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朕這幾位皇叔,難道是睜眼的瞎子嗎?”
齊泰便道:“先皇梓宮業已安厝,還談何守靈呢!”
新帝點頭,道:“卿等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陛下可遣行人司分下詔諭,”黃子澄侃侃而談:“這是朝廷公詔,說諸王在國哭臨,乃是先帝旨意,不得違背;同時可致私信,予以慰問,允許諸王明年‘小祥’之時來京,共敘家人之禮。”
新帝十分稱贊:“先生可謂周全人也!就這么辦吧,還勞煩先生擬詔。”
黃子澄便隨太監去了側殿草擬詔書,新帝和齊泰剛剛說了兩句各地都司之事,就聽見太監進來稟報:“皇上,淮安府來了一位通判,帶了淮安知府的密札來,說是急事請陛下定奪。”
新帝見是密札,心中有點疑惑,不知道淮安府能呈上什么緊急事務來,等拆開一看,頓時失色,竟然不自覺將鎮紙揮落在地:“朕的四叔,說要來京守喪,現已抵達淮安境內了!”
齊泰也是大驚,從新帝手里接過密札,只見上面是淮安知府高啟德所奏,六月初二日,燕王赴京奔喪的車駕已抵達沭陽,沭陽縣歸屬淮安府統轄,知府知州并知縣按例都要出面迎接,高啟德記得大行皇帝遺詔中,有諸王不得進京奔喪一條,心覺不對,不知如何應措,急忙派通判過來,請示朝廷旨意。并說密札中未盡事宜,可問來人。
齊泰看罷,沉吟半晌,道:“殿下,不如召淮安府通判陛見,詳細詢問。”
不一會兒等候在東華門的通判就進入大殿之中,他帶來了更詳細的情報,說燕王一路南下,各地官員均出來迎送,無一人覺得不對。而且說燕王來人不少,約有千騎扈從,抵達沭陽的時候,被知府巧言留在沭陽暫宿,明日便要通過淮安,而淮安距離都城不過五百里路程,算來當晚就能抵達京師。
新帝聽了,心里不由得噗噗亂跳,心下竟無半點主意,將征詢的目光投向齊泰,齊泰先讓這位風塵仆仆趕來送信的通判下去暫歇,然后才道:“陛下,燕王此來,來者不善!”
新帝道:“朕亦知之。招呼不打,徑自南下,而且一路無人阻攔,竟然到了淮安地方,朕才知道。他還帶了一千人的兵馬,這是奔喪的架勢嗎?這倒像是興師問罪、炫耀武力、窺探虛實來了!”
皇帝說得倒也沒錯,因為當年大行皇帝尚在的時候,諸王進京給孝慈皇后奔喪,隨身至多帶百人車駕,燕王當年不過帶了十六人進京,這一點他還有印象,怎么這一回燕王就敢帶千人兵馬長驅直入呢,這不是欺負他幼主嗣位,想要以叔父之尊,威壓他媽?
他越想越氣,就聽齊泰說:“陛下,以微臣之見,陛下宜立即遣使去淮安,當面敕諭燕王,令他即刻返還,不得入京!”
新帝聞言,卻忽然踟躕起來:“令他中道返還……他大老遠來了,眼看就要抵達京師,再給攆回去,這、這怕也不近人情呢,他畢竟是朕的叔父,這,國人當如何看朕呢!”
他憂愁苦惱起來,齊泰大嘆一聲,道:“陛下,現在不是考論輿情的時候,輿情自然會覺得燕王乃是孝子,孝子為父奔喪,沒什么不對。現在是考量燕王長驅直入,視遺詔不顧,視新朝詔書于無物的時候,陛下甫登極,燕王就敢如此恣意妄為,如果不加制之,將來燕王還不知要如何藐視朝廷,朝廷之令,還能進入藩國嗎?”
“放燕王入京,”齊泰一口氣道:“無異于放虎入京,燕王善結武將,京衛指揮之中,可有不少隨同燕王北征之人,聽聞當年燕王收降乃而不花,乃如蜀漢諸葛亮收服孟獲一般,能傾心相待,夷狄尚能感化,何況諸位指揮呢,何況燕王妃乃是中山王徐達長女,徐達各部,都在燕王手底下聽用過,如今更是一部分留在了北平,剩下的雖然回了京里,可誰知有多少將領,同燕王過從甚密呢!若是燕王進京,聯絡舊部,這些懷有二心之人趁機勾結在一起,事若生變,該當如何!”
齊泰倒也不愧知兵之人,果然切中要害,說得新帝冷汗淋漓,而此時黃子澄急匆匆從側殿走過來,他也聽聞了剛才淮安通判的一番奏對,對齊泰之言,十分贊同。
“皇上,”黃子澄氣喘吁吁道:“非常時期,須用非常手段。燕王決計不可入京,否則后患無窮!且說燕王若進了京,那么其他藩王該當如何,這上書要奔喪的齊、代、谷、遼、寧王,還攔得住嗎?莫非燕王能來,他們便不能來嗎?屆時諸王竄聚一起,不光是朝廷律令成為一紙空文,若是他們借機互相串通,臣或許杞人憂天——只是若是燕王出首,諸王聯合向皇上發難,質問遺詔種種,天下豈不要大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