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十七章 舉兵伐逆

應天。

有一處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皇城西南角落,這就是被稱作北鎮撫司的地方,北鎮撫司衙門位于獄神廟附近,因為同時也是詔獄所在,是以戒備之森嚴,甚乎于錦衣衛衙門。

錦衣衛之所以兇名遠揚,蓋因北鎮撫司而來,而北鎮撫司的兇名,又多因這座詔獄而來。北鎮撫司可直接拷掠刑訊,取旨行事,三法司均無權過問,獄中‘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囹圄’,刑法極其殘酷,刑具有拶指、上夾棍、剝皮、舌、斷脊、墮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種,號稱十八道點心。據說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緹騎抓捕,解送往詔獄,許多人登時魂飛魄散,被活活嚇死的并不稀奇。蓋因一入詔獄必赴火蹈刃、慘毒難言。而相比之下,若能僥幸得送刑部大牢,則如從地獄來到人間一般慶幸萬分。

透過青磚深墻,進入厚重的鐵門之中,兵部尚書齊泰在典吏和千戶的帶領下,走上一個通往地下的樓梯。供職鎮撫司的官吏已經被習慣這霎時飄散上來的腐臭氣味了,而第一次進入詔獄的齊泰卻難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嘔。

只不過他今日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要親自來辦,所以才顧不上許多,踏入這潮濕幽暗的牢房里。獄中一片昏暗,凄凄慘慘,只有通道石墻上的燈,明明滅滅搖搖欲墜地,仿佛引魂燈一樣,幽幽地照射著一間間粗鐵柵欄圍起的牢房。這里陰風陣陣,徹骨深寒,腳下各種蟑螂鼠蟲亂竄,耳邊還有各種求饒哭泣之聲,從一間間牢房望去,只見里面關押的囚犯無一不是衣衫襤褸、傷痕累累,說是狀若厲鬼也不為過。

等到隨行的千戶將齊泰引到一處靜室之中,齊泰還沒坐穩椅子,就聽到隔壁傳來一聲凄厲無比的叫聲,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跳了起來。

“大人安坐,”陳千戶道:“這鄧庸是個硬骨頭,剛給他上了第三道點心,您放心,這詔獄里面,還沒見過能熬過第十道點心的人,您稍坐一會兒,就好。”

這陳千戶似乎知道這些文官的毛病,眼睛不能見到那般血腥的場面,所以專門請他坐了靜室里,而一墻之隔,彪形大漢撕扯掉鄧庸的褲子,把他活生生強摁在布滿一排排透著寒氣的鋒利釘子的板凳上坐下,隨著尖叫聲的響起,瘦弱的鄧千戶早已血肉模糊,然后又被像丟垃圾一樣扔進惡臭無比的雞血池里,發出可怖的叫聲。

“招不招——”問訊的王僉事轉動著手里的鑷子,道:“你也是個有志氣的人,能熬到現在,倒也佩服你骨頭硬。可你也要想想,你不過是個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這十八般刑具呢?那燕王賣你什么好,能叫你舍生忘死要保他?你在這里受盡苦毒,又有誰知道呢?”

這名叫鄧庸的百戶早已經不成人形,兩眼沒了眼珠、成了血洞,胳膊扭曲地耷拉下來,腿上一片片肉被剜掉,燙焦潰爛到不能辨認。

“說實話,”這王僉事又繼續道:“朝廷要對燕王動手,燕王就和那齊王、周王、岷王一樣,削奪爵位是跑不了的,有沒有你這份口供,其實也無關緊要,到時候自會從他王府里搜出罪證來,只是可惜你了,你唯一一點用處也沒了。”

說著就有人掏出了一排排的鋼針,然后把增加疼痛的藥水沾到針尖上,找準最讓人痛苦不堪的穴位,像用匕首插胸膛一樣慢慢刺進去。每向身體里刺進一根鋼針,鄧庸都仿佛死過一次一樣,當身體的幾大關鍵部位都布滿鋼針時,人也早已七竅出血,離死亡只有一線之隔了。

“我招,我招——”鄧庸瞪大猩紅的雙目,發出駭人的叫聲。

聽到這話,隔壁的齊泰急忙站了起來,走入刑房之中。但光線太暗,只能看到個模糊的人影,等身邊的人將一盞燈籠湊近了,齊泰才看清楚了鄧庸的模樣,果然是不忍卒視。

“燕王是否暗蓄大志,妄圖謀逆?”齊泰逼問道。

“是,是!”鄧庸嚎叫道。

“他派你來京城,”齊泰道:“是否是來串聯徐達舊部,并諸皇子宗親,意圖顛覆?”

“是,是!”鄧庸已經神志渾噩,不辨人言。

燕山衛百戶鄧庸,本來是奉燕王之命,來京城五軍都督府上交一份有關軍籍調動的文書,然而卻被朝廷執住,送入詔獄,嚴刑銬掠,逼問他有關燕王謀逆的事情。要說這鄧庸確也是燕王腹心,對燕王暗地里的謀反活動也很清楚,只是他雖然秉性忠誠,卻也著實無法扛過錦衣衛刑訊的手段,如今已經被折磨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得了畫押,拿到了一份嚴刑拷打出來的口供的齊泰急匆匆趕往大內,他見到了同樣寢食不安的新帝,而新帝的寢食不安并不是因為鄧庸,而是因為他在剛剛舉行的宮宴上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嚇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好一會兒,心悸不已。

要說剛才呂太后和馬皇后還有江都郡主排設了宮宴,招待在京的皇子并公主們,已經分封但未就國的皇子們是如今新帝需要籠絡的對象,他如今雷厲風行的削藩之策,的確操之過急,新帝決意要安撫這些皇子公主們,然而在宮宴上,張燈結彩,燈火輝煌之際,卻忽然昏天黑地起來,諸人咫尺之內,竟然看不到對方,嚇得眾人失聲尖叫,持續了好一會。

而朱允炆卻在這黑黢黢的環境中見到了一個無頭的男子,手上提著三個人頭過來,血氣模糊,長驅直入,就朝著他徑直走來,嚇得他不由得瑟縮起來,道:“你是、你是何人!”

這人并不說話,只是將三個人頭擲在地上,隨即掏出長劍來朝他劈過來,嚇得朱允炆從帝座上翻滾下來,然而眼前又忽然一片寂靜,一無所有了。

他之后忽然想起來,這黑影應該是洪武二十八年冬至宴上,手刃了兩個親身兒子然后自刎的傅友德的陰魂——而這柔儀殿里,也是傅友德的女兒傅氏撞柱的地方!

不光是他嚇得魂飛魄散,呂太后和馬皇后也嚇得不輕,她們倒是沒有看到朱允炆看到的那番景象,但是咫尺之內不見人,卻也十分難以解釋,讓她們心驚膽戰。

他躲入乾清宮里剛剛歇息了一會兒,聽見齊泰求見,還以為是哪里又發生了地震,六月十七號的時候,京師還發生了一場不小的地動,兩處武庫倒塌,砸死軍民百姓共計二百三十余人,如今他見齊泰,便是問詢此事。

然而齊泰卻舉著鄧庸的口供,道:“燕王要反了!”

慌得新帝差一點又從御座上栽了下去,他劈手奪來一看,頓時心膽俱震:“這就是那個燕山衛百戶的口供?果然——果然,燕王打造軍器……裝瘋避禍,想要謀反?”

“燕王,朕的好四叔啊!”新帝說不上來什么滋味,好像還有一種解脫和暗自的欣喜,他暗祝道:“皇爺爺,非是允炆不聽您的話,而是您給我選的周公,他可不是周公,他要做王莽了,我逼不得已,對他下手,您不能怨我了!”

他這么想著,不由得露出猙獰的神色來,“你即刻下發兵符,敕諭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張信二人,叫他們發兵圍住燕王府,準備逮治燕王!”

朝廷信件有如流星一般飛向北平,急遞鋪的鋪卒急著送信,卻并沒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起,所過之地不論大街小巷,總能出現三五成群的小孩子,湊在一起嘻嘻哈哈唱著一首莫名其妙的歌謠,這歌謠是這么唱的:“莫逐燕,逐燕必高飛,高飛上帝畿!”

而此時燕王府還并不知道百戶鄧庸被朝廷擒住,已經供出所有密謀的事情,府內甚至在張燈結彩,舉行燕王義女薛氏和布政使張昺次子張世杰的婚事,婚宴之上張往來應酬,甚至還和高熾親送藍藍去了張氏府邸,她看馬氏,似乎也是很歡喜的樣子,因為是徐王妃親自保的媒,女婿又是官宦之家,甚至還是北平最高行政之官,而且見張世杰,也的確是一表人才的模樣,自然令她萬分滿意了。

馬氏志得意滿,看到張便拉著她寒暄,張哪里敢直視她,說不過幾句就急匆匆返回了王府,宮人還在殿前收拾杯盤狼藉,張怔愣了一會兒,眼前卻忽然晃過了一條黑影,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韋氏。

韋氏就是高煦騎毛驢帶回來的女人,這些天在府中,似乎沒人管他,不過看她穿了身干干凈凈的短襖,頭發也用兩個銀環插上了,似乎還是有人把她拾掇了。張打量了一下她,發現這韋氏雖然面皮黝黑,但是確實也生的不丑,若是不開口說話還好,一說話就露出蠢相來,不過這種蠢笨的樣子,卻也不令人生厭。

“哎,”她喊了一聲,似乎想起來別人怎么稱呼張的,湊過來聳了聳肩,道:“世子妃,這里的茅廁不見了,俺想尿、出恭,找不到地方——”

張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這一陣北平不知怎么回事,刮了很大的東南風,原先位于東南廡房地方的官廁不能用了,要不然臭氣彌漫到幾處大殿都能聞到,索性就關了這個茅廁,在西北角新開了一處,韋氏似乎還不知道,看她臉憋得通紅的樣子,張就給她指了個方向。

韋氏跳起來就跑,卻沒看到面前剛巧走過來一人,她與那人撞到一起,兩人同時倒在地上。張看到被韋氏撞到的人是葛長史,急忙喊人把他扶起來,葛誠倒沒摔得如何,只是四腳朝天失了顏面,似乎很生氣的樣子,甚至還呼號叫審理所的人,結果看到張,以為是她的侍婢,勉強忍了一下,悻悻走了。

倒是韋氏,從地上站起來又跳回張身邊,指著葛誠的背影道:“世子妃,俺跟你說個事兒啊,剛才俺四處找茅廁,沒找到,俺倒是看到這老頭了,他跟那什么張大人說話,偷偷摸摸地,差點兒發現我。”

張蹙起眉毛來,道:“張大人,張昺?他們說了什么,你聽見了嗎?”

“啊對,就這個名兒,”韋氏想了一下,惟妙惟肖地學了出來道:“他說,燕王本無恙,公等勿懈——”

王府這邊終于確定了長史葛誠里通外賊,而與此同時張昺、謝貴、張信三人,已經接到了朝廷下發的命他們收逮燕王的密敕。

在朝廷與燕邸的一番角力之中,最感到兩難的就是都指揮使張信了,因為張信的父親是燕王的老部下,燕王對他很有恩惠,他死了,但是張信的母親還活著,而且經常念叨燕王的好處,他本來已經去了永寧衛,但是母親不習慣永寧的氣候,常常想回北平,這一回他被朝廷調回北平,母親也跟著來了,他身負朝廷覘視和剪除燕王的旨意,回到家中卻又不敢露出分毫來——然而知兒莫若母,張信即使偽裝地再不動聲色,也叫張母看了出來。

張信被追問再三,也確實忍不住了,他受密詔謀制燕王,本來也是非所愿為,而又不得不從,而張母在得知原委之后更是大驚,道:“此事萬萬不可為!”

張信道:“娘,這是朝廷的旨意,兒當的是朝廷的官!”

“你糊涂!”張母怒道:“你忘了你爹受的恩情了!燕王對咱家有大德,你想要當背恩忘德的小人嗎?”

見張信神色變幻,張母又道:“你父在時,常言王氣在燕,你莫要胡為,免得招致滅門之禍!”

“王氣在燕”,這一句讓張信呼吸急促起來,他也聽父親說過這樣的話,其實有關北平這寶地的傳說很多,最近的甚至還有誠意伯劉伯溫在北平地下鎖龍一條的故事,北平若是真有王氣,應在誰的身上,也是很明顯的。

張信斟酌再三,終于在老母的勸誡下,決意投靠燕王。他不再遲疑,將朝廷密旨卷入懷中,匆匆趕往燕王府,他從后門出去,甚至不敢騎馬,而是走路去了燕王府邸,然而燕王聽聞他來,卻辭而不見。

張信實在沒法通過門衛,只能歸家,他倒也沉得住氣,先去了都司一趟,見謝貴和張昺二人似乎還在定計,他裝作參與謀劃的樣子,將張昺謝貴的計劃牢記在心,入夜時分,再次趕往燕邸。

燕王已經睡下了,張和高熾兩個回到世子所,聽聞門禁稟報,不由得面面相覷。

高熾道:“張信乃是朝廷委派的指揮使,雖與燕府有舊,但是自從去歲十一月調來北平,按例只來了咱們府里兩次,其他時候唯恐避之不及,倒是老太太來的多一些,這次卻連番扣請,不知是何緣故?”

張信與燕王劃清界限,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張老太太似乎很是親近王府,來見王妃的次數比較多,張也是見過的,她同時想起來好像白天時候,這個張信也來拜訪過一次,只是當時燕王托病不見,怎么這都已經敲了更了,張信又去而復返了呢?

“恐怕有什么變故,”張一把揮開給她脫衣服的宮人,道:“張信必欲見人,則必有事情相告。”

她把衣服又重新穿上,和高熾兩個匆匆趕往端禮門,一路上幾盞燈籠晃晃悠悠,使得張的心也忽上忽下,等到了門口,卻發現大門緊閉,只有一聲聲急促的敲門聲,張招來守衛道:“就只有張信一個人嗎?”

見這守衛點頭,張就吩咐開門:“既然孤身前來,有什么好怕的!”

高熾本來想阻攔,但是大門已經開了,張信疾步竄了進來,見到高熾,不由得眼前一亮:“世子殿下,我知道燕王并沒有病,如果真有的話,請實言以告!”

這樣直率的話,叫高熾猝不及防,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張立刻道:“指揮使大人深夜前來,難道是為了看一看燕王究竟有沒有真病嗎?”

張信之前也見了張一次,此時便道:“世子妃殿下,事急矣!我必要面見燕王,陳說利害!”

張聽到這樣急迫的口氣,心中大震,“是不是朝廷要動手了!”

張信雙眉一聳,剛要說話,卻見遠處一盞燈籠臨近了,來人居然是馬和——他見到張信,就道:“燕王殿下請大人一見。”

看來燕王已經驚醒,而且似乎也意識到了張信屢次請見的不同尋常,幾人急忙上了肩輿,飛也一般地趕往存心殿,終于在病榻前面見到了燕王。

張信當即拜在榻前,道:“殿下雖然不肯講實情,但是臣卻要如實以告。如今臣奉朝廷密旨捉拿殿下,殿下若果真無他意,請隨臣赴京;若另有主張的話,請殿下不要相瞞。”

張信這一番話顯然出于誠意,打動了燕王,當張信將朝廷密旨出示,燕王更是從床上翻下來,下拜道:“生我一家者,將軍也!”

燕王遽然而起,立刻召見道衍、張玉、朱能等人,急定起兵之計。張信不能久留,否則張昺謝貴很有可能會察覺,走之前他又道:“殿下府中,有朝廷的耳目。”

燕王笑道:“我已知之,將軍勿憂。”

等到道衍來到存心殿,燕王已經披甲起立,遣馬和動員闔府,全府上下無論男女老幼,全都起床,操戈待旦。燕王遣張玉去清點府內所有護衛,配備兵器,準備應變。

燕王將朝廷密詔交給道衍看了,道:“如今朝廷定了決心,張信說明日便要調集衛卒入城,真是下的快手!”

道衍仔細看著密詔,道:“朝廷既然下了逮捕燕王的旨意,那么一切折中調和、委曲求全的辦法都已無效,現在殿下已不是當斷則斷了,而是不斷也得斷,朝廷已經斷了我們的后路,生死存亡、勝敗榮辱,俱決明朝。以貧僧之見,舉兵罰逆,刻不容緩。”

燕王點了點頭,卻見張玉、朱能兩個疾步而來,道:“末將已經清點府中所有護衛,總共八百零六人!已經盡出甲衣,隨時待命!”

燕王就道:“八百零六人對抗三萬人,彈丸之地要對抗北平城——”

沒想到金忠卻道:“殿下此言差矣。朝廷命都督宋忠率兵三萬屯開平,這三萬人馬中,倒有一萬多乃是殿下舊部,且王真、譚淵、徐祥他們,也在懷來,召之即來,殿下登高一呼,誰敢不從?殿下又說王府彈丸之地,殊不知殿下經營北平一十五載,人心歸附,百姓無不愿為殿下而死,同心一力,眾志成城,朝廷雖然兵多將廣,又能如何?”

燕王看向馬和,馬和當即道:“王府所儲糧草,足可支用兩月,工事已經加固,并時刻有人守護,男女老幼,正在全力安置。”

燕王對諸將道:“請各位兄弟想清楚,一旦舉兵,再無退路,若是失敗,不僅會碎尸萬段滿門抄斬,而且會世世代代被人唾罵,后人一旦提起我們,必然以賊寇、叛逆之名相加,且我等與朝廷為敵,以一隅敵全國,勝算渺茫,天命——”

“天命在吾,”道衍打斷燕王的話,“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一,此一即為生機,若不然,也不會有張信臨機報信之事了,這就是天道留給殿下的一線生機。”

金忠也隨即道:“殿下,豈不聞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殿下若不效周公伐管蔡,誰知殿下身受不白之冤呢?”

當年周成王年幼為王,周公攝政,管叔等人散布流言,說周公意欲自立為王,于是周公躲避了起來。如果周公在人們對他有流言時死了,人們便不知道他是忠心的,而王莽假如在謙恭的時候死了,也沒人知道他有篡位的野心了。金忠此言,就是勸燕王舉兵以證清白。

高煦道:“舉兵罰逆,雖是一條險路,但坐以待斃,更是死路一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魚死網破,跟他們拼了,拼個你死我活!”

燕王想起自己幾個兄弟,幾乎都是毫無反抗地束手就擒,唯獨一個湘王有膽子反抗,但是卻玉碎瓦全,自己不論舉兵成功失敗,總算是對朝廷沉重一擊,就算是失敗了,也讓朝廷之后再對藩王下手時候,能多少有些顧忌。

徐氏帶著兒女坐在一邊,燕王看過來的時候,見到她堅定的目光,心中一燙。他知道徐氏一直是堅定地支持他,仰賴他,即算他起兵已經等同于割斷了徐家和她的一切關系。

看到高煦已經發聲,而高熾卻是一副猶豫兩難甚至欲言又止的樣子,張暗道不妙,看樣子高熾是又犯了毛病了,但是現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哪里還能由得他有異言?果然燕王見高熾如此,神色已然沉了下來,張急忙道:“父王剛才所言,一旦舉兵,朝廷必以賊寇、叛逆之名相加,其實不然,大義在我不在彼,父王難道忘了,《祖訓》有言,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側之惡。如今君側奸臣喋喋,離間骨肉,廢高皇帝萬世法,父王舉兵,則是索取奸臣,奏而斬之,若能如此,父王收兵歸藩,謁孝陵、朝天子而還,乃是遵《祖訓》而行,天下輿情,必不罪我。”

張一番話,說的所有人都在點頭,她其實是在為這次舉兵找到大義名分,因為即使燕王的確逼不得已,但是一旦發兵,就是對抗中央政府,在天下人看來,這就是謀逆,這就是反叛。然而張所說的,就是一種迷惑方式,因為高皇帝留下《祖訓》,里面“清君側”一條,就是最好的化用,而張提出的“事成之后,收兵歸藩”,更是向天下人明示燕王沒有謀反之心,只是為了將迷惑圣聰的奸臣繩之以法。然而事實上,若是燕王真的功成,他會解甲歸田,回到藩國嗎?

自然不會了。

所以說,這是一種迷惑方式罷了,在現在這前途未卜的階段,要盡可能的爭取大義名分。

她這話說了,叫燕王不住點頭,而高熾那里,似乎也能接受,打皺的眉頭也漸漸松了。而道衍道:“世子妃所言,乃是長久之計,如今卻有眼前之害,就是明日即將登門的張昺、謝貴。”

提到這二人,燕王不由得捏緊了扶手,道:“大師,這張昺、謝貴二人,明日必然率精兵圍住王府,我府中能用之人,不過八百零六人,如何抵擋?”

“殿下豈不聞擒賊先擒王?”道衍桀桀一笑:“兵員再多,只要擒住張昺、謝貴兩個,其他人又能如何?”

道衍指著密詔中的“削爵及逮官屬”幾個字,道:“朝廷對殿下只是削爵,而未說逮捕,所要逮捕的乃是燕府的官屬,這就給了我們反將一軍的機會。”

道衍的計劃是,只需先擒為首的張昺、謝貴二人,余下敵眾再多,也無能為力。將王府的官屬開列名單出來,召張昺、謝貴入府逮人,待其來到府中,只須縛一夫之力,便可大功告成。

這一晚上,幾乎所有人都沒有睡覺,好不容易覷見后堂沒有人了,張才對高熾道:“方才父親問起兵事宜,你如何是這般臉色!難道除了跟隨父親起兵之外,還有他途嗎?你還不等不見容于新帝,就要不見容于父親了!”

高熾十分憂愁顧慮:“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稱兵構亂,這、這和漢七國有什么分別?若是失敗,我等唯死而已,天子不會看在骨肉情分赦免,連祖訓里面,都對諸王謀反不赦!”

張可能是所有人里,心中最沒有憂慮的人,因為她知道燕王起事,以成功告終,然而此時除了她,沒有任何一個人會預料到燕王的成功——即使是道衍這樣的人。而這樣的起兵,在他們看來,和漢七國、晉八王是一樣的,都是以一隅敵全國,以藩王之身造反,而最終無一不是被中央剿滅,身死名滅。

燕王此時會想到自己終有一日登臨大位嗎?不會,他與諸將舉義,乃是為了共圖免禍,絕不會有心富貴。

張記得以前,高熾似乎還沒有這般猶豫不決,就是那次她問道燕王每年領軍長途奔襲千里,實為訓兵的時候,高熾很明顯是清楚的,而且在為燕王包庇——她打量了高熾一會兒,忽然問道:“最近是不是有人在你耳邊灌了什么耳音?是不是有人用什么君臣大義、骨肉親情這樣的話,把你弄糊涂了?”

見高熾神情一頓,張心道果然,道:“王安,王安!”

見王安躡手躡腳地過來了,張就道:“最近這幾天,紀善所是哪位師傅授課?你家世子爺,是和哪個人走得近了,聽了一堆烏七八糟的話?”

王安也早都瞧不慣那人的行為,也當看不見高熾,只低頭道:“最近幾日,伴讀余先生常常拜見世子。”

張怒道:“果然是這個余逢辰!這個書讀死了的人,我定要叫他好看!”

她說著就叫王安帶人過去,先把人綁起來,結果王安去了一圈道余逢辰已經被收押起來了,看樣子是燕王的意思,既然余逢辰都被看管住,那長史葛誠和其他幾個密謀反叛的人,也應該被燕王捉住了。

高熾卻不懌起來,道:“余伴讀說的話,哪里有什么不對呢?子不忠父,乃為逆子;臣不忠君,終為貳臣。你也嘗以忠臣之婦,孝子之妻自居,如今你自己忖度一下,父王起兵,明日便要殺了朝廷欽使,這不是謀逆,又是什么?藩王謀逆,有成功的嗎?”

張憤怒起來:“你是誰的忠臣?太祖陵土未干,已有五王相繼被誅,是誰先絕了親親之誼,是誰先忘了骨肉之恩?如今起兵,不過是為了自保,若有余力,必當將蠱惑天子橫起大禍的奸臣凌遲掉,這難道不是遵祖訓而行?你要忠君,忠的也當是孝陵里不能合眼的太祖高皇帝,你要孝父,也該父子同心,共度眼前劫難,如今你還分不清你忠的哪個君父,當真是白讀了那么多書,腦子還不如販夫走卒好用!”

她說著站起來,將高熾推得一個屁股跌倒,才略出了一口惡氣,提著裙子找王妃去了。高熾慢悠悠爬起來,懵然了半天,蔫頭耷腦地想了半夜,似乎當真也開了竅,總算不說那些不合時宜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