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四十三章 門木

正文第四十三章門木

正文第四十三章門木

燕王府中,燕王見到寧王朱權精心草書的檄文,細讀一遍,不由得擊節贊賞道:“好文章!好文章!十七弟筆下生輝,一文可敵千軍啊!怪不得父皇在時,常對我們說,十七弟你允文允武,智識杰出,果然如父皇說的一樣!”

寧王朱權也是得意的,他文武兼備,讀書跟蜀王不相上下,蜀王是著名的愛讀書的藩王,高皇帝都戲稱他為“蜀秀才”,朱權在讀書上能與蜀王相提并論,而在擅于文墨,于是在燕王的強烈要求下,這草檄的事便落在了寧王的身上。

寧王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知道自己被燕王帶回北平,對外還可以解釋為被強迫的,燕王的兵鋒,連朝廷的軍隊都無法抵擋,何況是“被削了三衛”的寧王呢?可是如今這檄文一出,他就沒辦法逃脫罪責了,天下人都知道如今寧、燕是合流了。

朱權加入燕軍雖然像是被迫,其實是一種聯合,他們早已從朝廷的藩輔變成了朝廷的對立面。他們的聯合是出于維護相同的利益。天下的藩王,都是建文帝的眼中釘,總不能眼睜睜由著他一個個鏟除干凈了,就是燕王不反,削藩到寧王身上,他私心忖度過,他曾經將自己設想過這么一個情地——若是在燕王之前,先削了他的大寧,他會如何?

他想來想去,發現自己也是不甘于束手就擒的人吶!

與其坐在檻車之中,受辱于奴隸人之手,流竄于蠻荒,圈禁于高墻,他不如反了算了!他寧王也是經臨戰陣、是“帶甲八萬,革甲六千”的藩王,還統御著當地以驍勇善戰著稱的朵顏三衛!如何能坐視朝廷剪除他羽翼!

皇帝的寶座只有一個,但如今聯合的親兄弟卻有兩個。燕王雖然打起了造反的旗幟,但是卻收編了寧王的精銳,燕王今后帶著將近一半的寧王的生力軍去打仗,若是打贏了,誰做皇帝呢——也許想這些是太遙遠的事情,不過在眼前,燕王又拿什么,承諾給寧王呢?

“十七弟啊,”燕王拉著他的手感嘆道:“四哥為什么起兵,那些朝中的奸臣,將父皇好不容易蓋起來的房子,一鏟土一鏟土地挖掉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要將咱們這些人趕出房子去呀!是不給一點活路!此等逆賊,我與他不同戴天,不報此仇,死了都合不上眼!”

寧王聽了,不由得點點頭,卻又聽燕王道:“這是公心——難道我沒有一點私心?我也有啊!建文小兒,真不像懿文大兄的親生子,一點都不像!全隨了他娘呂氏了!連那個半邊頭顱,都像地厲害!父皇全念著大兄的情分,給他做了偌大的仁孝名聲!你說說,他仁在哪里?孝在哪里?他但凡有一點仁,對著親叔叔,能下這樣的死手嗎?他但凡有一點孝,會在父皇陵土未干的時候,就盡棄祖法,改革祖制嗎?”

寧王心道,允炆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罷了,被一幫文臣調弄壞了,卻見燕王湊過來:“十七弟,你說他這樣的,怎么配當皇帝呢,當初父皇怎么會,選了他當皇帝?”

寧王就慢慢道:“誰知道呢,父皇老了,人老還能不糊涂的,可不多呀!”

燕王就道:“建文是自絕于天,十七弟,你說說,咱們兄弟之中,誰有才德,能繼承祖業呢?”

寧王強笑道:“四哥,您是咱們兄弟里,位居嫡長的一個,奉天靖難,必能恢弘祖業——”

燕王就盯著他的眼睛,道:“若我真能恢弘祖業,也離不開十七弟襄助之功!他日中分天下,劃疆而治,你我各為其主,以償十七弟佐助之恩!”

張和高熾在存心殿里等待了許久,才等來了姍姍來遲的燕王和寧王。菜品本來已經好了,只不過現在又叫張換下去熱了,椿哥兒不耐餓,在乳母懷里大口吃著饅頭泡雞脆餅湯。

徐王妃見殿中火盆太旺了,又吩咐在地上撒了水,燕王進來,張和高熾問了安,又問寧王安,大家坐在大圓桌上,談笑風生。

今日的菜品是張擬定的,其實招待寧王夫婦,也并不難,都是北方人,口味差不多,油煎雞、炙鴨、一捻珍、水煠肉、紫蘇魚、簽盤兔、夾面子茸割肉、湯骨頭、羊鬧廳、羊角、排蒸荔枝腰子,還上了群仙羹、肉釀金錢湯、錦絲糕子湯幾味湯品,主食并不是米飯,而是攢餡饅頭、海清卷子、大蒸餅和方勝餅。

典膳所的手藝是一流的,尤其是大菜,做得相當有滋味。張起身給燕王夫婦并寧王夫婦倒了酒,卻沒留神,一只酒杯叫椿哥兒搶去了,轉眼之間就喝下了肚子去。

張嚇了一跳,幸虧剛才是給寧王妃斟的石榴酒,味道清淡,要不然非得給辣暈了不可。倒是燕王見到之后哈哈大笑:“能喝酒好啊,再給他倒一杯!”

張難得不依:“椿哥兒小孩子,不能喝酒!酒令人智昏,他又沒有酒量,喝多了沒有好處。要是識得其中滋味,將來成了酒鬼,那還了得!”

徐王妃也道:“小孩子家,喝什么酒?給他做一碗酸甜湯上來。”

燕王故作不悅道:“我的大孫子,我如今都管不得了?我要把大郎抱在我這里養,你們依是不依?”

張和高熾兩個,誰也沒想過燕王會忽然說出這話來,都吃了一驚。

高熾低聲道:“父王軍務繁忙,椿哥兒又不老實,鬧騰起來,攪擾地父王不得安寧——”

徐王妃說燕王道:“你天天出兵打仗,哪里能教養大郎?每次回來,一身血火氣都未散呢,也不怕小孩子受不受得住。”

燕王不再提這事,倒是道:“諜報李景隆在德州招兵買馬,調集各處軍馬,看樣子是要大用兵。我與諸將議論,李景隆即使要大舉用兵,也要等到明年春暖,否則不敢輕動,他在北平城下轉了一圈,是知道北地的氣候,多能把南人凍傷。”

燕王制定作戰計劃就是進攻大同,大同告急,便會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如果出援的話,不耐嚴寒的南方士卒千里赴援,也必然疲憊而不堪戰斗。

“四哥剛剛回來北平不久,又要出征了。”寧王感嘆道:“什么時候呢?”

“十天之后。”燕王轉向高熾和張:“你們守衛北平,勞苦功高,我已經聽顧成、陳文他們說了,這一次許多事宜,都是張氏在贊畫,收獲奇效。”

他說著居然朝張舉了酒杯:“巾幗不讓須眉!”又感嘆道:“用兵,奇正相佐,守衛之時能用計拖延,避免傷亡,張氏的功勞,諸人莫比!”

張急忙站起來,不敢當燕王的敬酒,又道:“兒婦沒有尺寸之功,也實不敢當此重譽。北平獲全,勞苦的是將士們,世子與我不過居中籌策,驅義使勇罷了。”

她說著又笑道:“大家都心心念念盼著父王及早回來呢!都說父王在北平,則北平安,九邊俱安。父王一人,能敵百萬之眾,這一次更是知道,若沒有父王,我們哪里有太平日子過!”

燕王被夸得渾身舒泰,道:“張氏,不必謙虛了,爵以賞功,祿以酬能,乃是正理。你有什么想要的,都說出來,本王全都答應了。”

張就道:“兒沒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父王鼓行以出,奏凱而歸,綏定大難,平定寰宇,使太祖高皇帝基業有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賴。”

她又道:“父王若要賞賜,愿以賞賜北平守城軍民校士之妻,雖是女流之輩,卻荷戈守城,不輸男兒。”

燕王十分高興,連聲道好:“你回去將她們的名字輯錄出來,我一定賞賜!”

張就道:“兒已經輯錄了一千四百七十一人的名單出來,但是唯恐還有遺漏,想要在城里張榜告示一下。”

徐王妃連連點頭:“千萬不要遺漏一人,哪怕是為城上擔過一桶水,也是有功之人!”

燕王也若有所思起來,自從打起了奉天靖難的旗號,他向作戰有功的戰士頒發賞賚,不少將領升了官。燕王很懂得如何駕馭軍隊,他善于使用獎罰的手段驅使將士用命。他說賞罰是“公天下之道”,獎賞合乎人心,就會收勸勵之效,懲罰合乎人心,就會收儆戒之效。

善于為政者,不以獎賞施于個人所親,不用懲罰加于個人所怨。需做到像磐石一樣平穩,像水鏡一樣清明,將士既然竭誠效力,要論功升賞以酬其勞。比如這一次,他根據功勞,提升了不少人,燕山右護衛指揮使譚淵,指揮僉事陳賢,致仕指揮僉事高實、申用,富峪衛指揮僉事景福,會州衛指揮使謝芳、陳旭,指揮僉事端亮,營州左護衛指揮同知錢武,濟陽衛指揮僉事祁義,燕山中護衛指揮同知陳珪,燕山前衛指揮同知李清,燕山左衛指揮使徐祥等等,都因功提升了。

只是他今日聽到張氏說,唯恐還有遺漏的,他就忽然想到,一個人是難于周知全面情況的,封賞不一定面面俱到,若是有功而被埋沒、獎賞不足以酬其勞,那就傷了將士之心了。燕王想來想去,決意從今而后,必須要求諸將對每個人的戰績從公核報,不徇私情,不虧公議,有功無功,大家有目共睹。

大家吃了些酒菜,燕王放下筷子,對寧王道:“十七弟,這一次在鄭村壩,你四哥我俘獲了兩千多官軍,這些官軍,愿留的留,不愿留的我便將他們遣散回去了。”

燕王在遣散的俘虜之中,發現了兩個與眾不同的人,不是說他們是南軍的高級將領,而是因為這兩個人是從皇陵守卒中抽調來的,這一點讓燕王又是生氣,又是惻然。

當年燕王就藩之前,曾長期在老家鳳陽住過。這兩個皇陵守卒使他想起了老家的草木,祖宗的陵寢,也讓他感懷這幾十年的經歷。詢問完皇陵的情況,燕王將他們又著實撫慰了一番,給了路費放歸了。

燕王就道:“建文小兒,不以祖宗陵寢為重。天下兵馬有多少,要來殺我,為什么偏偏抽調皇陵守卒!祖宗在地下不安,真是天大的罪過!”

面對燕王如此控訴,寧王也覺得不妥:“守衛皇陵的衛所,千人不到,允炆何至于從中抽調,確實不孝!”

張一旁聽了,心中卻著實佩服燕王的策略,他借題發揮,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攻擊朝廷,說起來燕王起兵篡位,為天下所指,但他總是設法陷朝廷于不義地位。他標榜尊崇祖訓,藩屏邦家。而建文帝調幾個皇陵守卒參戰,在燕王的嘴里,就是不以祖宗陵寢為重,他對別人說,也許還不以為意,但是對寧王這個朱家人,效果就不一般了。

而朝廷方面呢,位處至尊正統,一開始便認為自己以正壓逆,以強壓弱,勝算在握,不必計較一些細枝末節,不料卻因而常給燕王留下可乘之機。一點一滴積土成山,就會形成風雨,長此以往下去,形勢真是不可料的。

燕王和寧王說著朝廷大勢,徐王妃和寧王妃也慢慢說著話,這一次寧王妃赴宴來,并不敢帶著貴哥兒,就是聽說了椿哥兒在,這小魔星上次將貴哥兒打出了包,張到現在都深深愧疚著,不過寧王妃身邊的嬤嬤也是龜毛地很,拐彎抹角地說什么貴哥兒的額骨軟,這一拳頭下去,居然打得凹進去了什么的,張也看了,根本就沒有。

正說著話,卻見燕王雙目一凌,居然叱道:“這人是誰叫她來的!左右,還不把她拖出去——”

張抬頭一看,發現韋氏不知什么時候來了,躡手躡腳地朝她這邊走來,此時被燕王一聲怒吼,嚇得脖子一縮。

張皺起眉頭來,韋氏明明是來找她的,可是她來的時候,根本沒有吩咐韋氏跟她一起來。

她現在當務之急是平息燕王的憤怒,燕王本來不是跟女人過不去的人,只是這個女人不一樣,她是高煦看中的,而與燕王意向相左,而且的確什么都拿不出手的人,燕王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完美的高煦身上一個洗不脫的污點一樣,自然憤怒。

“父王息怒!”張急忙道,她話還沒說完,卻見燕王轉過頭來向她道:“我說這幾天沒找到她,原來在你這里。”

張毛孔里析出了薄薄一層汗,燕王說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明他對韋氏,是有殺心了,只不過沒有找到人罷了。

“韋氏在兒婦這里,”張面上不慌不忙,以示沒有私心:“兒婦對她感激涕零,因為她救了椿哥兒的命。”

張將當時韋氏拖住了軍士,才讓椿哥兒生還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見燕王神色慢慢松下來,總算拿正眼瞧了韋氏一下,不過鼻子里,卻哼了一聲,還是相當不滿。

韋氏也是個不識趣的,張在這里幫她說話,她那里聽了半晌,忽然張嘴道:“俺眼看著那軍士的腦瓜漿子流出來了,像豆腐渣滓一樣,比馬屎還臭哩!”

這下燕王氣得摔了筷子,韋氏似乎知道了自己說了不得了的話,兩個袖子一團,飛也似地跑了。

寧王還勉強崩住,徐王妃卻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居然還為此多加了一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