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初一日,難得燕王在北平過年,前三年的這時候,燕王都在外頭辛苦打仗,所以宮人們差一點忘了給燕王的存心殿里送去福橘,不過等福橘送到了,燕王又將她們揮下去,福橘也發給了她們。
“殿下說了,”宮人們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福橘隨意取用,每個人還給發兩個大吉事盒,月俸還加了一倍呢!”
“為什么呀?”有個聰明伶俐的就忽然明白了:“哦,應該是打了勝仗罷!”
她們猜測地不錯,半個月前,燕王并未因新年將近而放松戒備,派李遠帶八百騎兵偵察官軍動靜,掃清道路。李遠來到藁城,便遇上駐守德州的都指揮葛進領馬步官軍萬余人渡河北上。李遠兵少,不能硬拼,他抓住戰機,乘官軍渡河未畢,出兵擊之。這一仗官軍被斬首四千余級,不少馬匹落入燕軍手中,葛進僅以身免。
燕王知道了之后,極為高興,親筆寫了璽書慰勞李遠,道:“將軍以輕騎八百,破敵數萬,出奇應變,雖古名將不過也。”
他寫完之后就對一旁的道衍道:“張氏自從沛縣回來,一直向我夸贊李遠的本事,我自然是知道的,這一次派他做前鋒,果然不負重望!”
兩個月前張氏和李遠共同掠下沛縣,焚毀糧草萬艘船,讓燕王大悅,雖然燕軍損失也有點重,不過能將官軍轉需糧草的本營搗毀,就非常值得。燕王上一次沒有封他,因為李遠已經是指揮僉事,這是燕王作為一個藩王,所能晉封軍官的極限——雖然有呂震、郭資幾個屢次勸他稱帝,但是燕王的頭腦仍然十分清醒,知道在打贏這場仗前,他還有那么一點大義,是打出了“剪除奸臣”的旗幟,所以他不僅沒有稱帝,而且所命軍官,都沒有超過指揮僉事的,更是驅使部下奮死力戰,以圖將來。
所以燕王暗暗記下李遠的功勛,下令對李遠所部將士加以褒獎,前鋒交戰都指揮以下以至于軍校,皆升一級。
燕王其實心中漸漸有一個模糊的作戰計劃,他聽李遠和張氏說,徐州守備其實漏洞頗多,他們一路南下,繞過山東,直插沛縣,路上幾乎沒有碰上官軍。燕王覺得,這打破了他一個固有的思路,以前他認為,必須要攻下德州、濟南,奪取山東,才能高屋建瓴,經略淮北;而他在山東戰場上,吃了很大的敗仗,根本無奈山東何——然而現在他忽然覺得,為何一定要占領山東呢,為何不能繞過山東,就像張氏和李遠做的,直插江淮,從徐州、宿州一帶長驅直入呢?
燕王其實也十分猶豫,他沒有孤注一擲的決心,因為他同時顧慮到了山東以及遼東的官軍,如果他在淮北遇到狙擊,而身后又有官軍追過來,進不得退不得,反而會被合圍住。
本來默不作聲的道衍忽然開了口,道:“老衲聽聞前些日子,有個大內的宦官來投奔殿下,此人如何了,殿下可曾見過他?”
燕王凝神一思索,道:“是有個叫李福的來投奔我,我哪里顧得上他,只叫府中給他安排了,你這老和尚,為甚提到他——難道你還想收個徒弟?”
道衍的嘴巴不由得一抽,他是收了馬和做外門弟子,法號福吉祥,但是外門弟子就是外門弟子,只是跨個名罷了,又不服弟子事,而且馬和是什么都信,自己是回人,信回回教,還說自己一定要去麥加朝圣,看到三清、佛祖他也拜,簡直是來者不拒。
“哈哈,”燕王看到道衍這個神情,不由得心懷舒暢,“把人叫來!”
李福被馬云帶到存心殿里,他瑟瑟發抖,而身上的傷痕還沒有好,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奴婢,奴婢叩見燕王殿下!”他見到寶座上的人影,立刻五體投地,行了大禮。
“起來吧,”燕王道:“把頭抬起來。”
李福戰戰兢兢把頭抬了起來,他還是不敢直視燕王,不過用一點點眼風稍稍地瞟了一下,當太監的幾乎都有這本事,要不然整天佝僂著身體服侍人的時候,怎么覘視上意,伺候顏色呢?可是當他這樣掃過燕王的容貌的時候,卻忽然渾身一震,頓時直直地與燕王對視了。
燕王心中不悅,不過他沒有露出來,因為他知道這太監是被建文帝譴責出來的,投奔了他,他要顯示自己的寬容,顯示自己和建文不一樣的地方,自然不好怪罪他這一無禮的舉動。
“你這樣看我,”燕王就笑道:“是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嗎?”
“殿下、殿下恕罪!”李福頓時趴下去,道:“奴婢不是有意覘視殿下容貌!只因、只因殿下姿貌雄杰,極類太祖高皇帝,奴婢乍見之下,不由得失了分寸,請殿下寬恕!”
燕王本來以為他是宮廷之中掃灑庭除的勞役之人,卻沒想到他還侍奉過高皇帝,不由得心中一動,道:“你是我皇考舊人,為何我從未見過你?”
“回稟殿下,”李福道:“奴婢是洪武二十五年提調到奉天殿值殿的,此前也并未見過殿下。”
燕王點點頭,在洪武二十四年之前,各地藩王進京頻繁,但當懿文太子過世之后,高皇帝一改頻召諸子進京的做法,反而不許藩王入京,所以燕王也是自從洪武二十四年之后,就再也沒奉詔回過京師,所以也不曾見過他。
“我皇考宮中侍病老宮人、長隨內官,”燕王問道:“都還好嗎?”
“殿下,”李福就哭道:“建文一即位,就將他們遣出宮去了!黃子澄上書說他們多不法之事,不僅遣出了高皇帝身邊伺候的老人,還將外地奉命出使的宦官,都一并召回,論罪杖責!”
如果說洪武初年,高皇帝對宦官嚴加防范,宦官主要服務于宮廷生活,其活動很難越出森嚴的宮墻之外,洪武晚年,宦官就又重新走上政治舞臺,高皇帝讓內官趙成攜帶羅綺綾帛及四川的茶葉去河州換馬,又曾派他們到天下稅課司局,核實稅收,確立定額,甚至內官還奉旨去琉球買馬九百余匹。
建文君臣提倡以儒家學說治國,御宦官甚嚴。盡管宦官奉命出使、宣召是高皇帝留下的,但自從建文即位,黃子澄立刻上書,歷數宦官奉使四方,依勢侵暴吏民的罪狀,朱允炆便下詔所在有司逮治入京,毫不留情。
至于李福,他是因為一直在內廷,沒有出使過,找不到劣跡,而且因為他還讀書識字,所以逃過了這一劫——然而,方孝孺一直看他不順眼。
“建文日講周官,”李福哭訴道:“遣老奴往來文淵閣數十回,每回取書若干,文淵閣藏書浩瀚,老奴和四五個修撰官辛苦查閱,才能勉強找到方孝孺要的典籍——每次回去地慢了,還要受責罰,老奴的屁股就沒有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