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五十一章 賭徒

第五十一章賭徒

張長嘆了口氣,踟躕了一會兒,才將亦失哈手里的奏疏拿來,她知道這奏疏中寫的是什么,一定是對這一次嘩變的定性,應該是將所有罪責都歸結到了勛臣子弟身上。

她翻開掃了兩眼,卻不由得微微一怔,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讀了起來。

只見這奏疏上,率先分析了三千營這次嘩變的原因,缺餉自然是主要的,兵不可一日無糧,而戶部尚書統籌大略,細節的工作是由黃國光、王勉兩位侍郎做的,雖然兩人工作認真,但是他們的工作方法就不太得當,在拖欠餉錢的日子里,并沒有配合兵部對士兵做宣講工作,導致不明所以的官兵以為餉錢再無音訊,所以才激起了叛亂。

既然如此,那兵部尚書也是有責任的,他沒有及時發現軍隊的情緒不對勁,然而兵部尚書是誰,是潛邸舊臣金忠,他根本不在南京城里,而是跟隨皇帝北上去了北京——

這奏疏中,已經死去的黃國光和王勉承擔了大部分責任,死人不會說話,就讓他再把黑鍋背到底。而金忠擔了一部分責任,最主要的是,金忠是詹事府的詹事,是東宮太子首臣,將一部分責任推在他身上,本身就證明了太子之心。而金忠同時也是皇帝信賴的文臣,他的地位和靖難的武將等同,皇帝是不可能加罪他的。一個不在南京城的兵部尚書,皇帝心知肚明,他有什么罪呢?

如果這已經算是神來之筆,那么之后的幾條就更讓張驚嘆了。因為黃淮和楊士奇草擬的奏疏中同時提到,這次嘩變可見三大營軍紀廢弛,畢竟承平七八年了,軍隊紀律混亂,所以才亂了起來,他們將這一條歸結為疏于訓練。而提出的辦法是,可以將五軍都督府操練的權力分出來,另交人操練軍營。

五軍都督府有統兵之權,同時主天下兵籍,以及京軍三大營的操練,在這份奏疏上,兩人提出,可以另設操練官,由皇帝直接任命,負責對三大營的訓練事宜。

打著可以糾正軍紀廢弛的現象的旗號,然而這實際上是削弱了五軍都督府對京營軍隊的控制,而且是皇帝樂意為之的——

黃淮和楊士奇真是摸準了皇帝的脈。這一次的黑鍋幾乎叫文臣背了,他們背得的確憋屈,但是卻給與了又狠又準的回擊。

而且兩人用了不到十個字的一句話,虛浮地點了軍官克扣軍餉,吃空額的事情,而且用詞非常巧妙,沒有提到勛貴,而是說是軍隊的中層軍官,這其實一定會激發皇帝潛藏的怒火,他現在不動這些勛貴,因為指著他們北伐效力,但是這些人的手下,卻不值得皇帝曲為庇護。

勛貴階層吃大的,這些中高級軍官跟著瓜分小的,皇帝不拿勛貴開刀,就一定會殺一批這樣的軍官,一來是警示越來越腐化的勛貴,二來是文官都已經自承其咎到這個地步了,皇帝也不好意思真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文官身上。

真是太聰明了,張感嘆道,真是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玩弄刀筆的文官啊,想靖難那一幫武將,還洋洋得意以為有皇帝的撐腰,這也就這么一點憑恃了,早晚要被這些看似力量弱小的文官玩死。也幸虧他們在政治立場上,是天然而且堅決支持太子的,這奏疏中所說的一切,都在為太子開脫。

“立刻出會極門,發通政司,加急遞送北京行在。”張道。

甚至還沒有等到入夜時分,朱雀巷已經傳來消息,在錦衣衛、都督府的協助下,楊洪將當日帶頭鬧事、以及毆打黃侍郎、王侍郎致死的兵卒共計六十七人捉住,命南京戶部幸存的官吏當堂辨認,俱為當日首惡脅從無誤,楊洪立刻命在軍營中梟首示眾,三千營余眾遣散歸營。隨即各位勛臣子弟聯名上書,自引其咎,待罪刑部,刑部量刑,也往北平發了一封奏疏,認為這些武將,雖玩忽職守,卻有平叛之功,功過相抵,應不予處罰。

張軏從馬上下來,看到府門懸掛著的英國公府這幾個字,心中卻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進入府中,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平素最喜歡的小妾蕭氏立刻迎上來,給他脫了靴子,奉了茶湯,關切地詢問他:“大人,自打您去了朱雀巷,妾就一直提心吊膽著,到現在才算松了口氣。”

張軏看她疲憊的神色,知道她的確是兩三天沒睡,就道:“有什么怕的呢,都是自己家的兵。”

“可那都是亂兵了!”蕭氏還是圍著他上上下下地查看。

“亂兵,”張軏就道:“兵哪有不殺人的呢,我要是不說,你能知道給我當馬凳的老康,身上也有數十條人命嗎?”

蕭氏第一次聽他說,那個平素默默無聞見人低頭的車夫,居然也殺人如麻,她還將此人呼來喝去許多回,頓時嚇白了臉。

“人不可貌相啊,”張輗拍了拍她的手,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人不可貌相。”

楊洪跟他一樣的歲數,但是已經勝過他無數,整頓軍營,易如反掌,他看著這個年輕的百戶,就像看著他的兄長張輔一樣,那也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

他已經二十了,家中為他定了親事,成親之后,就會搬離英國公府,他也不再是老太太膝下的子孫,也要脫離這個榮耀的門庭,因為一切的榮耀,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兄長掙來的,跟他沒有干系。

到時候他的門上會寫什么呢,英國公的爵位世襲罔替沒錯,但是卻不是他的,他只有一個錦衣衛僉事的名頭,這夠格懸掛在牌子上嗎?而且這種虛職,能傳之子孫嗎?作為河間王張玉的兒子,他和二哥張輗一樣,心中不想依靠大哥,而是要自己找一條發達的道路,張輗已經在奪嫡之爭中站隊,選擇了漢王。而他若是沒有見識太子妃這一場,心中自然是傾斜漢王的,但是見過了,就清楚地知道他該做什么樣的選擇。

太子妃手段高明,皇長孫深得寵愛,眾人只看到太子不得皇帝歡心,但是卻沒有想過,太子和皇長孫、太子妃都是一體的,難道還能分得開嗎?

張軏就著蕭氏的手喝了一口茶,就聽蕭氏道:“老太太那里一直都沒休息,問了幾遍。”

她話還沒說完,果然有老太太身邊的丫鬟過來,請他過去,順便也問跟他一同出去的二老爺怎么沒回來。

“我這二哥,”張軏擺了擺手,“不給咱家惹禍就行了。”

張軏早已經想清楚了,張輗投效漢王也無可厚非,只是投效漢王的武將太多了,張輗也算不得什么,但是自己作為寥寥無幾的投效太子的武臣,怕是就非同一般了,想到這里張軏也不禁奇怪太子為什么會放著郭家的女兒不要了,武定侯明明是皇帝加在太子身上的砝碼,只不過這事兒沒成——聽說也是那一位太子妃從中阻撓,現在世家都聽得了這從宮禁中傳出來的風言風語,誰都能有鼻子有眼的說上幾句太子妃悍妒這樣的話,原先張軏也笑太子居然懼內,但是現在明顯看來這懼內也是有原因的,也是這一位的確手段太不一般。

自古富貴都是險中求,張軏其實是一個標準的大賭徒,他是定國公徐景昌的酒會賭局中最受歡迎的一個,就是因為他敢下注,也敢傾盡全力地賭一把,別人總覺得他在這一場里要輸得底凈,然而實際上幾乎大部分的時候,都叫他如愿以償。他這樣一份膽氣,自始至終都是別人學不到的。

“聽說你和太子妃娘家嫂子走得近?”張軏笑道:“這樣,你明天去張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