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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李貞案(1)
亦失哈回報的速度非常快,他道:“外頭是一名婦人敲的鼓,殿下命將人帶到偏殿里面問訊,她自稱是兵部主事李貞之妻,擊鼓訴冤是為了他的丈夫李貞,因為李貞被投入刑部大牢里,不知生死。”
“李貞犯了什么罪?”張問道。
“說是左都御史陳瑛聯名御史袁綱、覃珩,彈劾李貞收受皂隸葉轉等四人的賄金,李貞并皂隸四人,全都下獄審訊了。”亦失哈道:“殿下叫奴婢過來,問娘娘是否有此事。”
張略一思索,想起來了:“不錯,我記得是十四五日前了,確實有一封這樣的奏疏,是陳瑛彈劾兵部主事人等,我把案子發到刑部去了,怎么這李貞之妻不服氣,訴冤說李貞沒有收受賄賂嗎?”
張代替高熾批閱了許多奏章,她記性倒也好,居然還真叫她記得清楚。
“所以刑部是怎么處置的,”張匆匆趕往高熾所在的文華殿里,邊走邊問道:“只是將人投進大牢里,沒有查驗實據嗎?”
不用亦失哈回答,張心中也明白,約莫是刑部草草而過了,只將人抓了進去,卻根本沒有鞫查,而李貞之妻聽到丈夫的罪名,敢敲登聞鼓喊冤,八成可以說明李貞是沒有收受賄賂的,她不怕搜查。所以這應該是一場冤案,是陳瑛想叫李貞和這幾個皂隸下獄,他捏造了一個收受賄賂的罪名,將人抓進了刑部里面。
刑部自然知道這是冤案,他們根本不會查證,因為知道這是陳瑛要弄死的人——至于刑部為什么會秉承陳瑛的意志,因為本朝大理寺負責案件的復核,不再掌管審判;刑部受理地方上訴案件,審核地方重案和中央百官案件,有權判決流刑以下案件,死刑奏請皇帝批準。而都察院監督刑部與大理寺的審判與復核,它的地位在這二者之上,同屬公檢法,它可以審判司法活動,遇重大案件可參與審判,即所謂“三司會審”。
刑部在本朝已經形同虛設了,大部分抓人殺人的活兒都叫錦衣衛攬走了,本來按照太祖高皇帝的規定,錦衣衛抓人,須有駕帖發下,須從刑科批定,方敢行事。也就是說,錦衣衛并沒有直接抓人的權力,必須先由皇帝授出駕帖才能行事。而且光有駕貼還不行,拿人事由還必須經刑科給事中‘僉簽’,并付以簽署詳細的批文才能拿人。
但是皇帝處置建文遺黨,還需要從刑科拿到批準嗎?
所以本朝的刑部變的和大理寺一樣,只有復核案件的權力,而無直接審判的權力。他們懾服在紀綱的淫威之下,但是還是有一個人,他在的時候,或者說,他所經手的案子,錦衣衛拿人,會按規矩,或者說,看在這人的面上,規規矩矩來刑部討要僉簽。
這個人就是陳瑛。
即算很多人不恥陳瑛的狠毒刻薄,但是不得不承認,都察院以及刑部、刑科和大理寺在他的手上,還是從紀綱那里得到了一點尊嚴。一來因為陳瑛得到皇帝的寵信,皇帝對他是信任的,因為陳瑛幫他除去了許多人,和紀綱是皇帝的左右手;二來也是因為陳瑛這個人,本身既不貪污,也不受賄,清廉地可怕,在個人作風上,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同樣,這人手段高明,不僅糾察外部人員,對都察院及刑部本身的官員,也管束地非常嚴格,連紀綱都說,錦衣衛和都察院相比,就像是一盤散沙一般。
即使都察院和刑部、大理寺的官員沒有不罵他的,但是卻不得不承認,他們還是要仰仗陳瑛而活。沒有陳瑛,他們可能也就是匍匐在紀綱腳下的狗,根本沒有和錦衣衛對抗的能力。
所以刑部一般不會違逆陳瑛的意思,陳瑛既然彈劾這五人有罪,而且奏疏也得到了批復,刑部就將人抓了起來,投進大牢。但是他們也知道這是陳瑛私人報復行為——估計陳瑛這樣的行為應該不少,所以也根本沒有去搜查什么所謂受賄的證據。
張走到殿里,看到高熾深深陷在椅子之中,手上捏著奏章,正一字一句看著。她便道:“那李貞之妻王氏,現在何處?”
高熾轉動了一下眼珠,道:“我找了個住處,安排她暫時住了。”
“那你審她了沒有?”張就道:“這王氏能敲上登聞鼓,背后一定有人幫她,你怎么不問問?”
高熾不說話,張就緊挨著他坐了,道:“前幾天你剛剛下了一道諭令,說要平決冤獄,今天就有人來告狀,時機可是不同尋常啊。何況,這案子牽涉了陳瑛,可要慎重啊。”
高熾就“哦”了一聲,意味深長道:“為什么牽涉陳瑛,就要慎重呢?”
“你在這兒裝什么糊涂,打狗還要看主人呢,”張道:“陳瑛是父皇信重的人,這個事情,明顯是有人挑撥咱們東宮和陳瑛對立起來。”
“所以這是你對這事件的定性,”高熾道:“你有沒有想過,這的確是冤案,陳瑛的確是誣告呢?”
“冤案是不錯,王氏敢敲登聞鼓,差不多就是冤案了,”張道:“但是這冤案,可沒有死人啊。王氏本可以訴本地應天衙門,應天府可以受理此案,并督促刑部復核這案子,但是她沒有這么做,反而敲了鼓,有意思的是這平日里防護森嚴的鼓,居然還真被她敲動了——”
登聞鼓一響,太子就要親自受理案子,因為他剛剛下達了裁決冤獄的諭令,所以一定會十分重視,這個案子就成功做大了。張對案子本身不感興趣,她關心的是幕后主使,因為這個人似乎也摸準了高熾的脈,知道高熾對陳瑛是憎恨的。
陳瑛本質是個酷吏,他竭力追治建文遺臣,而且對一切違背皇帝意愿之人進行監察揭發,這是皇帝的需要,這其中的冤案不知道有多少,每當皇帝想要一個人死,那陳瑛就會對他施與一個罪名——這讓高熾感到失望和悲嘆,他不敢也不能憎恨皇帝,卻對陳瑛是恨之入骨。
張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就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她感到高熾可能會以此為契機,想要治罪陳瑛——但是這是何其可笑且單純的想法。
果然高熾就道:“如果這案子真有幕后主使,我倒要感謝他。我已經決定了,三日之后廷審此案,六部九卿,全都到場。”
“那這就是幕后主使想要看到的了!”張大聲道:“你和陳瑛對立起來,陳瑛不反對你的!你卻要把他逼到另一個陣營去,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處境,咱們已經是如淌冰河步履維艱了!你卻還要給自己平添一個敵人!你就算是贏了,也失了圣心,還不是輸得一敗涂地!”
高熾站了起來,用了一種張前所未見的語氣道:“雖說儲君應以養德為本,但有些事情,就是要知其不可為而為。當年打出靖難的旗號,說奸黨橫行,說是昏君無道,那好,大家一起豁出命去,將建文推翻了,現在的永樂朝,沒有太監亂政,父皇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現在總該說是上下一心,共圖大業了吧?這八年的時間,也該是河清海晏國用富庶,百姓安居樂業了吧?”
“但是沒有!”高熾道:“沒有,什么都沒有改變!反而更差了!奸邪沒有辟易,百姓更加窮困,因為營北京、下西洋,已經耗資巨萬,而這些費用,全都加在了百姓頭上!水旱民饑,餓殍遍野,而有司征賦更急,連應天周圍,都有骸骨而無人收埋!”
“一天收到的二百七十份奏疏之中,只有三份,說的是水旱民情,”高熾道:“其他都是在稱頌北征,阿諛下西洋的盛舉!一片頌詞之中,哪里能看得到一點真言實話!便是說了實話,怕也要被人覺得,是不識時務!”
“沒有一個人,”高熾道:“包括夏元吉在內的那些悉心應付著日益窮蹙的困境的戶部官員們,去批評這一系列好大喜功的舉措——他們為什么不能夠如實地向皇上反應這個國家的財政和民情,為什么不去勸阻皇上不顧國家財力的做法,為什么不敢上疏,為什么要逢君之惡?”
這一連串的問題將張問得呆住了,卻聽他道:“因為他們在斗爭,在排陷,在內耗,無所不用其極!國家已是危機重重,朝廷中的大臣們,不是看不到,不是不想作為,只是大環境就是你爭我斗,誰敢心無旁騖地辦事,誰都得留五分心思,以免被人從背后捅了刀子!這一切都是怎么起源的,我告訴你,是因為風氣,風氣壞了,叫這些科道言官,叫這些督察御史,給帶壞了!”
“原本太祖高皇帝,有鑒于前朝黨爭之禍,特地賦予了言官御史們風聞奏事,敢說真話、不畏權貴的權力,”高熾道:“希望他們糾劾百官之中尸位素餐、觸犯律法之人,讓他們維護朝堂穩定、政治清明,然而這么些年下來,這些言官,這些號稱朝廷風骨氣節所在的言官,早已經沒了骨頭,科道之間,全是人格卑劣、蠅營狗茍之徒;督察院里,都是趨炎附勢、反復無常之輩!他們之所以會墮落成這個樣子,因為壬午之難,已經打死了大明真正的風骨,打斷了的脊梁,再也直不起來了!現在茍延殘喘活著的,不過是皇帝豢養的惡犬,叫他們咬誰,他們就能咬誰!”
“他們活著的唯一目的,站在朝堂上穿著官服的唯一目的,就是時時刻刻揣測皇上的意思,摸清皇上的好惡,只要確定皇上的心意,便要爭先恐后當那個馬前卒,皇上看誰不順眼,便有一篇篇犀利的彈章如雨點一般涌來,誓要將所有惡毒的話,所有大逆不道的罪名砸在這個人身上,就像一群惡犬,將主人定下的目標撕咬地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這樣的言官,致使士風大壞,人心不古,”高熾道:“他們怎么會管你國家如何,民生如何,朝廷如何!這國家已經危機重重亂象頻生,而這些顛倒是非,傾危構陷的言官,就是把一潭清水攪和地污濁不堪的罪魁禍首,長此以往,大明無可救藥!”
“在這種為害國家和百姓的大病還沒有形成痼疾之前,”高熾道:“它是可以祛除的,它是可以解決的,只要忍一忍疼!科道之弊,可挽士風,刷新氣!我這次要做的,就是揪住那最顯眼的,也是最可惡的一個,把科道的膿包挑開擠破,我要讓他背上應有的罪名,死其罪,正其法。將那些混跡于言官中的所有德不稱位、阿諛投機之徒,趕出廟堂之高!給那些正直之士、剛烈之臣,真正的大明風骨,騰位置!”
高熾走了之后,張渾身都發起抖來,她一頭從椅子上栽了下來,發出了轟然的巨響。門外面守候的宮人將她簇起來,就看到她面上那令人絕望的驚惶和恐懼。
“不可能的……還有紀綱……你這樣,才是害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