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陡然
紀綱就道:“陳瑄自己也說了,那一座小島不過是倭寇的一處補給站,海上島嶼眾多,倭寇肯定是有其他巢穴的。”
陳瑄的奏疏用詞比較審慎,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事情牽涉太大,“通倭”這個罪名,不是輕易能說出來的。馬云就道:“張家海船上的水手并管事,大人還沒有開審么?”
紀綱就道:“我這里剛剛審完張升,還沒有開始審訊。公公從軍器局回來,聽說抓了幾個人,是找到什么線索了嗎?”
馬云就把事情一說,然而忽然從門外進來一個校尉,道:“都督,嫌犯趙祥自殺了!”
趙祥,也就是那個被夫役指認的工匠,他被提進錦衣衛牢房之中暫時關押,根本還沒有審訊呢,居然用腰帶自縊而死了。
馬云終于現出了怒色:“都督,這樣重要的嫌犯,為何會看管不嚴,任由他自縊而死!”然而說什么也晚了,趙祥經過仵作驗尸,確系自縊而死,還留下了幾個血寫的字——罪有應得。
趙祥應該是對自己私造軍器的罪行供認不諱了,然而馬云知道這個事情沒那么簡單,雖然說錦衣衛詔獄有如地獄一般可怕,在民間更是能止小兒夜啼,但是像這樣什么大刑都還沒有上就嚇得自盡的人,還是少的很的。
人既然死了,那就只能訊問他手下的五名夫役——在為首的那名年輕夫役的供認下,趙祥的確私造火器,因為工匠已經是很低賤的身份了,而夫役更是低賤,還要忍受趙祥這樣脾氣不好的工匠的非打即罵,所以這些人都很懼怕趙祥,而趙祥讓他們做的事情,他們都不敢不做,什么時候開工,什么時候熄火,也都是趙祥說了算。
這幾人還是知道自己幫著趙祥私造軍器的,因為局子里派發的任務早就完成了,而趙祥還讓他們利用剩下的原料制造天字號火銃,具體數目他們沒有記得清,但是知道也不少,造出火銃來就交給趙祥,這樣的事情很多回了,有時趙祥心情好了會給他們一些獎賞,心情不好了不僅白白勞作,還要被他打罵。
工匠趙祥私鑄火器這一罪行似乎可以確定了,然而他鑄造的火器,是通過何種途徑來到張升的手里,還是他和張升直接進行交易,軍器局其他人是否知情——馬云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就是這個趙祥的怒斥:“你要害死我們!”
我們,并不是我。
聽見紀綱的詢問,馬云的眼里微微閃過一道光來:“那就聽大人的意思,將其余工匠都放了罷。”
而此時的宮廷之中,皇帝面對無理取鬧的永平,頗為不悅。
“朕知道袁容李讓在慶元號里面有份子,”皇帝道:“這些年賺得不少,朕從前還不知道慶元號產業有多大,后來聽聞滿朝公卿勛貴,都往慶元錢店里面存錢,都是它的客戶了!如今張升發了個案子,朕在查他有沒有通倭,這個罪名,就決定朕要不要取締慶元號。”
資本是一種可怕的力量,私人資本積累越多,可以操縱公眾生活的權力也愈大。金融巨頭的形成是不自覺的,但是他們形成之后,利用它們的資本,來試圖控制國家——這一定是必經之途,皇帝對資本的力量并不太了解,但是不妨礙他以一個敏銳的政治家的眼光,看到資本形成之后對國家的影響。
永平跳了起來:“父皇!張升若是通倭,他罪有應得,底下人不過憑他意思來,他們知道什么?”
“那你知道張升買賣火銃這事兒嗎?”皇帝忽然問道。
“這、這我哪兒知道呢,”永平閃爍了一下眼睛道:“說白了,駙馬不過跟著人家屁股后頭干,能分到多少,還不是他張升說了算!”
袁容、李讓幾個在慶元號的股份中,合起來只有一成不到——當初張升給他們二成股份,但是這兩家自以為生意好做,不要這股份,要走張升的路子,卻是單干,后來碰了壁,而張升已經將股份整合,給他們壓縮了一半。
張升同時吸納了其他勛貴注資進入慶元號中,維持慶元錢店的資金周轉,那是他錢莊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最艱難的時候,永平幾個覺得錢店沒前景,又一次放棄了大好機會,于是張升在錢店上,擁有了百分之百的股份,如今變成了錢店可以向其他產業提供資金了。永平后悔莫及,想要買下錢店的股份,但是張升卻一點都不肯給了。
“如果叫朕知道了李讓他們知而實縱,隱瞞不報,”皇帝道:“那就有他好果子吃。朕讓你想一想你安慶姑母,她的駙馬當初不過是販茶出境,就被高皇帝賜死,一箱子茶葉,和一箱子火銃,朕覺得真是仁慈太多了。”
永平一哆嗦,不由得道:“李讓算得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父皇就要這般狠下心腸來!那張升通倭,豈不是情節更重!屆時父皇要如何處置他呢!”
皇帝生氣起來:“朕連李讓都不徇情,對他張升,還有何情分可辜免?”
“張升畢竟是太子妃的兄弟!”永平嘀嘀咕咕道:“是大郎的親舅舅!看也要看大郎的份上——”
“便是大郎的親舅舅,朕就動不得了嗎!”皇帝愈發生氣了:“大郎要是有個通倭的舅舅,當真是蒙羞!朕恨不能親手料理了他!”
“您說的好像能決斷似的,”永平還是一個勁兒自說自話:“到時候太子妃往乾清宮一跪,求一求您,您也就心軟了,再不行就拉著大郎絕食,您最后還不得依了他們!要是還不行,那就撒潑起來,哎呦喂,這事兒我不在宮里頭,都聽得清清楚楚地,有鼻子有眼睛說是——”
“好了!”皇帝氣得將手邊的玉鎮紙砸在地上:“這一次,她要是再敢一哭二鬧,朕就把她廢了!”
這一邊永平進了宮來,張就知道了,她奇怪的是,這幾日永平進宮的次數陡然多了起來,而永安甚至也來了兩次,她又忽然想起袁容、李讓兩個駙馬在張升的慶元號里也有干股,慶元號若是被查抄,自然也有他們的損失,也就釋然了。
她現在不太知道案子的進展,謝川那里,被紀綱調出了京城,居然發往了長沙,她不確定是不是紀綱已經發現了謝川和她的關系,她唯一的一點指望,是知道馬云作為皇帝的代表,他對紀綱所審的案子一定會持有一個審慎的態度,而馬云這個人,的確就如皇帝說的,和事老,講情面,在潛邸的時候,從上到下的和睦親愛,大概就是最好的情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