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橫征
作者:驚年渡分類:
張決意在汴里村再打聽民情,等到村里人都散去之后,才向唉聲嘆氣的趙老漢請求借宿一晚,趙老漢家就在趙廣勝家旁邊相隔不遠,趙老漢見張肯給一百文銅錢,自然十分高興,把他們迎進屋里,一邊叫兒媳婦燒水做飯,一邊又叫鋪床疊被,給客人灑掃屋子。
“大爺,您先不忙,”張就喝了口茶,道:“您跟我說說村里的情形吧,我來的時候看到村頭有一片棉花地,但是好像沒有人打理的樣子。”
張的身份是從京城回來探親的客商之妻,她雖然衣著普通,但是儀容整潔,用具精致,因為喝不慣鄉里的苦茶,她自己泡了一壺香茗出來——趙老漢捧著白瓷盞受寵若驚地喝了一口,頓時稱贊不已,覺得這茶葉一定是貴的了,然而他不知道他手里的茶盞應該更貴,那可是定窯的東西。
村頭的棉花地,應該是當年人口遷徙,官府主持分的田地,張小時候,張家就分了五畝地種棉、麻,她經常摘棉花和王氏一起紡線織成棉布,記憶猶新,所以一看到棉花地就知道來歷,然而這些棉花地幾乎都荒了。
“是官府給俺們的不錯,”趙老漢嘆氣道:“但是被糧長給圈起來了,說俺們要是摘棉花,就要交錢。”
“自己的棉花地,”張不可置信道:“給糧長叫什么錢?”
“地是俺們的,可是棉種是借貸來的,”趙老漢道:“俺們這一區的棉種都是糧長給的,第二年俺們還回去了棉花,但是人家不要,俺們以為他是積德行善,可是后來他就要收棉種稅,那可不是幾斤棉花就能打發的,只要進去侍弄棉花,那就要交錢吶,俺們哪里交得起?”
“當真是橫征暴斂,無法無天,”張憤怒道:“難道你們就任由欺凌?”
不任由欺凌也沒有辦法,在糧長制度推行之前,田賦由州縣官吏直接征收,而納糧人家則必須“親赴州縣所在交納”。由此便引發了諸多的問題,諸如官吏“侵漁”、田賦“攬納”等弊端。所以高皇帝在洪武四年設立了糧長制度,讓糧長征收和交納糧食,而糧長就以一地“田土多者”為糧長,督其鄉之賦稅,皇帝覺得是“以此良民治良民,必無侵漁之患矣”,而相比于胥吏侵吞,鄉民們也覺得糧長雖然也侵吞也貪污,但是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總不會把人逼死,然而事實上,糧長對鄉里的侵吞,漸漸已經更甚于胥吏了。
“我們怎么敢跟糧長對著干呢?”趙老漢的兒子一邊鋦著碗,一邊道:“糧長家里的兒子舉孝廉去了國子監,糧長自己就是俺們這地方的知州老爺。”
糧長做知州,這一點張一點都不驚奇。因為糧長對于賦稅征收有重要意義,而高祖皇帝的政策,是防范和打壓巨富大地主,而拉攏一般地主也就是糧長這樣在一個地方田土比較多的,每年開征秋糧之前,糧長都要“赴京面聽宣諭”。而“輸以時至”也就是準時送達的,皇帝往往還親自召見,賞賜道路費。甚至在召見中,若是覺得這個糧長有點才能,就會立刻命他做官,不乏由糧長擢為朝廷大員的事例。有特授通政司參議,有直接從白衣擢禮部尚書的,做知縣知州知府的就更多了。
糧長這個身份應該比知州這個身份,帶來的好處更多,這就是為什么這位姓黃的糧長當了知州這樣的官員,還要繼續干他的收糧大業,只不過多加了幾個副糧長和若干名官吏幫著他催收糧食。
“糧長不為民利,反為民害,”張道:“當年高皇帝設立糧長的初衷,也要盡數付之東流了。”
像張耕望這樣的糧長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漸開始積累財富魚肉鄉里的富戶了,朝廷給予的種種優惠待遇,無疑成為糧長極好的政治資本,所謂的“官紳階級”,已經出現了。
“哇啊啊——”一聲女娃娃的啼哭打斷了張和趙老漢的談話,張抬眼一看,只見屋角居然還蹲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長得玉雪可愛,這趙老漢一家都有些面黃肌瘦,但是唯獨這女娃娃似乎圓潤滾胖,看樣子是沒餓著過。
這就是趙廣勝的女兒,被趙老漢抱了回來,她一哭起來,趙老漢的婆娘就抱上她哄了起來。而趙老漢見狀又嘆了口氣,眉頭更是皺的死緊。
“俺就應該早點跟廣勝說,”趙老漢道:“讓他把孩子帶到韓家去,或者狠一狠心,干脆舍給韓家算了,要不然里長便一定不會放過她的,不把他整得家破人亡了不甘休啊。”
張聽得奇怪,里長跟這女娃娃有什么仇怨,難道如此逼迫不是為了趙廣勝,而是在這女娃娃身上——這樣問了,就聽趙老漢道:“老漢就說個駭人的,糧長以前也不過是折賣金銀、布帛,肥了他的腰包,如今更是要折賣兒女,做沒有天理的事情了!”
據他說,如今糧長竟然公然宣稱,若是糧戶交不起糧食,便可以將自己的兒女折色賣給他,買賣也有標價,據說是兒子值十石,還有大小年齡的劃分,說是越小的越好。
“臨近的縣里已經有人賣了,”趙老漢道:“黃河年年決堤,若是不幸淹了田,而官府這一年又沒有蠲免,那沒有辦法,只能賣兒賣女的,簽了身契就不許再反悔,也不許打聽賣到了哪里。”
他剛說完,就見一個人影急匆匆從外面進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在趙老漢的面前:“叔,勞您照顧家小了,俺實在沒法子,只能出去避一避了!”
趙老漢的手發抖起來:“你、你想好了,你就不要家口了嗎,你還有老娘呢,還有孩子呢!”
“俺會回來的!”趙廣勝哽咽道:“會回來的,但是現在,再不走就沒命了!里長已經把俺告到縣衙里面去了,說俺拒絕交糧,說俺是頑民,要把俺抓到大牢里去呢!”
黃河河決是天災,糧長催征是人禍,百姓窮困已極,不堪忍受。為了生存,只能被迫背井離鄉,逃往深山大澤,覓一棲生之地。趙廣勝的選擇就是要當一個流民。
“你叫趙廣勝?”趙廣勝聽到了一聲悅耳的聲音:“這名字是誰給起的?”
“那還能誰給起的,”趙老漢道:“肯定是他爹啊,俺跟他爹是堂兄弟,如今俺們這老趙家,就剩這幾個人丁了!”
“你這個名字取得好啊,”張就道:“里頭可有兩個人的名字呢,一個叫陳勝,一個叫吳廣,這兩人,當年也是被橫征暴斂逼得不下去了,人家可比你有志氣多了,可沒有逃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