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占田

第一百一十六章占田

作者:驚年渡分類:

至于這公印是怎么得來的,那就得說楊士奇了,他三個月前告假,處理喪葬事宜去了,他的姑母死了。

楊士奇自幼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他改嫁到羅家,羅家這個繼父對他還算不錯,不過沒幾年也去世了,從此之后楊士奇就脫出羅家,獨自帶著母親漂泊,然而他的母親也沒撐過幾年,只有一個堂姑母對他很好,常常寄信寄銀錢衣物給他,這位堂姑母沒有兒子,堂姑父宗親單薄無可過繼,就提出想要將他過繼到自己頭上,然而楊士奇拒絕了,他不可能當三姓之子。

當年楊士奇也曾改姓羅,后來有一次羅家祭祖,年幼的楊士奇自做土像祭祀楊氏祖先,被繼父發現并贊揚他的志氣,于是便恢復其宗姓,如果他再過繼給堂姑父,那便是三姓之子了,這可不是什么好名聲。

但是堂姑母今年年初去世,楊士奇得到消息,還是動身為姑母治喪去了,他雖然不是親子,但是也是子侄輩,執子侄禮,他去端盆,就能免他姑母身后還要被人譏笑,畢竟沒有兒子送終在此時是很丟臉很抬不起頭的事情。

楊士奇去了山東,他的公印、題本這樣一應的東西,便全都放在了文華殿里——因為文華殿統御地比較嚴格,是專門給太子讀書的地方,一般的太監甚至普通官員,都不能輕易進入,所以楊士奇把自己的公印放在這里,是出于安全上的考慮。他當年就是因為丟了學印,不得已逃亡流竄,如今在這件事情上,就比旁人精細許多。

但是這恰好方便了張將公印取出來,她微服私訪,沒有叫幾個人隨行,也是害怕紀綱耳目偵察,所以她身邊只有含冬和太監呂方,還有要去山東探親的蔣廷珪夫婦。她當時想拿張麒張昶的印,但是那都是京衛或者錦衣衛的印,錦衣衛是不能驚動的,京衛是出了京城就不好使了。所以楊士奇的公印,在官場上是頂用的。

至于御史高煒,張從陳瑛的口中聽過他的名字,其實是個很能直言的人,在都察院里也是多次頂撞陳瑛,陳瑛雖然刻薄,卻愛惜他的才華,將他放到外面去做省道監察御史去了,這一次高煒也是從湖北被調到了河南,也恰好在周家口鎮這邊晃悠,才叫張有了機會。

“貴人,貴人,”趙老漢的婆娘就小心翼翼地叫喚了一聲:“吃肉,吃肉。”

張夾了一筷子豬后腿肉,這肉并沒有料理地干凈,上面還有一根細細的毛,但是她還是送到嘴里,道:“味道不錯。”

后腿肉是張買來的,一只豬蹄膀被買來,全村的人都伸長脖子看,張見他們著實可憐,干脆買了一整只豬,讓他們料理去了,現在弄得村里跟過年似的,剛剛還轟走了一群來道謝的人。

張吃得心不在焉,有一個一直縈繞在她腦子里的問題,那就是被糧長買去的孩子,究竟去了哪兒呢?什么時候起,糧長居然包攬了人販子的活兒?

能提出用孩子補足夏稅秋糧的不足,這糧長本身罪該萬死,而且他還是個知州,是官府的人——

然而高煒沒有隨意處置任何一個官吏的權力,他只能參奏這些人,然后奏疏送抵南京,得到高熾的批準,才能將這些為非作歹之人一網打盡。她如今也不可能直接沖進知州衙門之中,逼問這些事情。

“……里長這一回不敢逼俺們了,”趙廣勝其實還是放心不下:“他要是下一回,還是催逼呢?”

“那不可能,這案子被高煒、高大人一往上報,”張安慰道:“那就從知州到知縣到里甲,都要問責,里長就該換人了!”

“換人,換人也要催繳糧食,”趙老漢就道:“也要謊報數額,大斗進小斗出,俺們縣里就這么多地,有五十頃的土地不交糧,多少稅,只能平攤在俺們身上。”

“什么五十頃的土地不交稅?”張道。

“咱們縣東頭,最好的田是周王府的,”趙老漢道:“他們圈了那么多田,又不交稅,所以里長才會在俺們身上加重稅。”

每個縣根據魚鱗圖冊來征稅,但是周王府占了好田,堂而皇之地不交稅,甚至將幾千畝耕地從納稅清單上隱去。糧長不敢催收,只能將田賦平攤到這一縣之地的小民身上,想想這一縣的百姓,就成了重賦的實際交納者。這王縣令應該早就是一清二楚,他和河南的無數官吏一樣,早就和周王府勾結起來,通同作弊,將負擔轉嫁到無地少地的貧困糧戶頭上,加重小民的負擔。

小戶要交大戶之稅,百姓們負擔了自己頭上的稅,還要負擔周王府的稅,甚至還要負擔糧長、里長的加成收受,日受煎熬,難以負擔,只能淪為流民。

張本來就對周王府沒有一絲的好感,趙老漢的話勾起了她不好的回憶,令她憤怒不已。原想著周王興趣在本草醫藥上,周王嫡長子溫恭有禮,嫡次子有爋已經被流放去了云南,這在藩王之中,已經算是相當聽話安分的了,沒想到光在一個小小的商水縣城里,就占有民田五十頃,商水縣地方小,民田總共才二百七十頃——

“周王府在其他縣里有田嗎?”張就道:“也都不交稅?”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周王府在其余幾個縣里,都有或大或小的土地,而且他們圈地的方法還特別令人憤恨,說是每年黃河決口,大水淹過的土地都是淤地,淤泥乃是第一等的田土,是相當好的土地,周王府的人就每年來尋這樣的好地,管他是誰家的田,都占了,也都不交稅。

沒想到的是,趙廣勝道:“別說周王府將開封周圍的好田都占了,那歸德州的好田,不都叫張娘娘家里給占走了嗎?”

張臉色大變,她筷子都差一點落在了地上:“哪個張娘娘,你說的是太子妃嗎?”

“那還有哪個張娘娘,他們永城那地方,出了個貴人,”趙老漢的兒子抹了抹嘴上的肥油,道:“別說永城,歸德州六個縣多少田地,都是他家的了,都不交稅。周王府也讓著她家呢,也不敢跟她家搶。”

張又氣又傷心,她爹住不慣南京,一年之中多是往老家和北平跑,北平有地她是知道的,都是皇帝給的,但是老家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多了這么多土地,而且都還堂而皇之地不納稅,這讓張難以接受。她實在沒法想象自己家里,也變成了和周王府比肩的、讓人聞之色變且為民害的權貴人家,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像當初的自己一樣,為求生而四處奔走,但是沒有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