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其類
第一百七十三章其類
謹身殿中,皇帝看著案頭上呈上來的一本奏疏,神情晦暗,卻并沒有打開。
“你口述吧。”他對帷幔后面的人道。
“是。”大理寺卿薛均定了定神:“臣已查明,鎮江百姓圍攻錦衣衛千戶李謙、袁江一事,無人指使,系出百姓義憤。鎮江府尹黃思年逮械百余人,俱出一詞。”
“所以你覺得是義憤?”皇帝道:“你說錦衣衛荼毒天下?”
“臣的確如此想。”薛均竟然一口承認了:“錦衣衛荼毒天下,為害甚矣!太祖皇帝設三法司以糾官邪,平獄訟,設錦衣衛本意為緝盜賊,詰奸宄。而今一切冤獄拋開三法司而獨聽錦衣衛,錦衣衛數興大獄,多所誅殺,天下因陷害而牽連的人,不知千萬。而殺人至慘,未造而極。大枷、斷脊、墜指、刺心之刑,慘毒酷烈,無甚于此。”
“自古公卿有罪,盤水加劍,詣室自裁,未嘗輕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體。”薛均道:“刑不上大夫則君臣恩禮兩盡。如今大臣有罪,一決武夫之手,用刑至慘,不能保全顏面,臣懇請陛下不當廢祖宗法,宜下法司,明正其罪。”
海童臉色慘白,但看皇帝,卻沒有大怒的跡象。因為皇帝想到了陳瑛的死法,這樣被用盡酷刑而折磨致死,的確駭人聽聞——但這個事情并不是偶然,高皇帝時候,那么多的公卿大臣都下詔獄而死,豈獨一個陳瑛?
“錦衣衛不是朕始創,”皇帝竟然極有耐心道:“你說的祖宗之法,是高皇帝創設了錦衣衛。”
“洪武末年,高皇帝焚錦衣刑具,蓋示永不復用。”薛均鏗鏘道:“而陛下違之,又貽害天下!”
皇帝臉色大變,然而薛均無所畏懼,竟然又道:“高皇帝那塊內臣不得預政,違者斬的鐵牌,也被皇上推倒了!”
海童嚇得冷汗直流,以為今日要看到薛均血濺當場了,卻沒想到皇帝原本烏云密布的神色卻消融了:“原來是個呆子!也罷,你只斷案上面,有些本事。”
“這百姓圍毆錦衣衛的事情,朕就不追究了。”皇帝道:“你就說你查驗的陳瑛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二位仵作勘驗一致,”薛均道:“系刑訊而亡。”
馬云進宮,見馬騏海童幾個在茶房里嘀嘀咕咕,便道:“你們兩個老殺才,怎么在這里躲懶!”
兩人看到馬云,道:“哪里是躲懶,剛才歇下來一會兒。老哥哥回來了?皇爺交付的案子,查的怎么樣?”
“倒要完,”馬云冷笑一聲:“人自殺了。”
說起來這里頭的責任還真難以逃脫,輯事廠畢竟剛剛成立,所有的番子業務還不熟練,用刑的時候居然忘了卸下犯人的下巴骨,竟叫陳百吉咬舌自盡了。
馬云自己覺得要完,然而皇帝聽了之后卻露出了惡狠狠的目光:“陳百吉是在遮掩山東的真相嗎?”
馬云頭低得更低了——其實是因為番子手上沒個輕重,竟然將從錦衣衛那里學來的十八道點心全都來了一遍,誰人能禁得住呢?肯定都熬不過自殺了。馬云是越想越氣,他原本只是想要陳百吉開口,而手下的番子躍躍欲試,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夸口說用一道刑就可以,結果一道不行,兩道三道還不行,都試了一遍,然后人就死了,什么也沒問出來。
馬云是絕不會輕饒了這幾個人的,但沒想到皇帝這里沒有仔細詢問,反而一意認定是陳百吉為了替漢王遮掩秘密而選擇了自盡。馬云囁嚅了三五次,終究還是沒有張口。
盛寅在郭敬的注目下,經過了層層搜檢,進入了春和宮里。
“怎么樣?”張急切地問道。
“王先生讓我帶來了一個消息。”盛寅道:“他說陳瑛有一份紀綱的罪狀,記錄了紀綱所有的罪行和沒有擦干抹凈的蛛絲馬跡。陳瑛被錦衣衛帶走時,把這個東西交給了他的老仆。”
陳瑛果然是心有七竅,他和紀綱這樣合作無間,卻也背地里留存了紀綱的案底。而這一份東西,一定是最駭人聽聞的,蚊子腿是扳不倒紀綱的,陳瑛抓住的一定是紀綱的命脈。
“紀綱知道這事情嗎?”張道。
“不知道。”盛寅道。
張瞪大了眼睛:“那這個老仆,現在在哪里?”
“在張府上。”盛寅道:“他聽聞了陳瑛遇害的消息后,就連夜趕到了京城,徑直找上了張府——”
這個老仆說,陳瑛告訴他,自己此行恐怕兇多吉少,若是一月內沒有消息,就讓他起程去南京。若是噩耗傳來,就把東西交到張府上。
盛寅道:“東西在王先生那里,他說東宮看守嚴密,不能傳遞東西,也運作不得。”
張聽到了還有這么一個可以置紀綱于死地的殺器,是先喜后憂。以東宮現今的情狀,根本無法聯絡朝臣,將此物大白于天下。
“王先生很篤定地說,”盛寅道:“紀綱快要倒臺了。”
“他哪兒來的信心?”張搖頭道。
“他說,”盛寅道:“陳百吉被抓了,而且還自盡了。”
這一下張不可置信地跳了起來:“真的嗎?沒有騙人?”
“說是千真萬確的消息,”盛寅不知道陳百吉是誰,只是如實敘述:“他說東安門新設了一個輯事廠,領頭的人是宮里的馬云公公,馬公公手下的人抓了陳百吉。”
“東安門輯事廠?”張來來回回念了幾遍:“東……廠?”
難道就是那個赫赫有名和錦衣衛并列的東廠?張哈哈笑起來:“東廠!哈哈哈,錦衣衛總算囂張不起來了!”
錦衣衛和東廠是后世電影中很常見的元素,它們的關系被演繹地淋漓盡致。并稱“廠衛”的兩大特務機關,從一開始就是互相牽制,互相制約的關系。東廠坐大了,錦衣衛就俯首帖耳供人驅策;錦衣衛強勢的時候,東廠自然是跪下來叫爸爸。現在紀綱終于不再是一家獨大了,皇帝偏偏在這時候設立了東廠,本身就是對紀綱不信任。
“紀綱的罪狀,要是能捅到東廠去……可惜,”張道:“馬云卻不是個邀功的人——他可能還不太能意識到東廠和錦衣衛之間的關系,但他人老了,早晚要被年輕的取代。他求個不功不過,其他人可就不是如此了。到時候錦衣衛不論還是不是紀綱把持,都不再是一手遮天了。”
張在內宮之中,連個人都見不到了,所以一切事情,便只能交給王度運作。而王度實在是讓她驚喜。
“王度的情報工作,做得好啊!”張大喜道:“我都想知道他的情報來源了。”
“王先生說,那罪狀他看了,說有一條也許適宜娘娘在內廷用。”盛寅道。
盛寅走后,張終于感覺到遮蓋在東宮頭頂上烏云密布的天空透下來了一縷陽光,然而這陽光并沒有叫她真正的高興,她似乎覺得心里空蕩蕩地,失去了很多東西。
陳瑛自盡,保住了她的秘密,當初她看到這人有一身的傲氣,卻原來也有一身的傲骨。她分不清這個人是在報答她,還是根本不想欠她。
寧肯用最后的生命燃起烈火,把那些迫害他的鬼蜮小人焚為灰燼,留下一個震撼世人的結局——他死的時候也許十分快意,想到他的死會是如何的驚天動地,很快又會成為左右朝局的關鍵,這樣的死法,縱使死又有何苦?
“終于可以還給你了——”仿佛陳瑛的聲音就在耳邊。
“報娘子之恩,”仿佛又聽到了開平馬場上烈烈的風聲:“死而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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