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宦

052 紫藤

  力道不大,卻令得裴錦珠心底冰冰冷冷。想盡辦法讓她高嫁的娘親哪去了?裴錦珠穩了穩心神,嬌聲道:“娘,我這不都是為了小弟弟嗎?我嫁的好,才能幫襯弟弟。廖學正寒門出身,娶的是像二嬸那樣的商戶女,眼皮子淺又沒靠山。我要是嫁過去,他們全家都得爹爹和舅父提攜。這哪能成啊?”

  尹氏眼中恢復了幾分往昔的厲色,“什么?你聽誰說的?”

  裴庭文說廖家家風清正,廖家少爺讀書用功,說不定能中狀元。尹氏覺得能做狀元夫人也很風光。可裴錦珠說的也有道理,廖家少爺中狀元又如何,以后的仕途還是得明匡為他鋪排。有些人情只能用一次,尹氏當然要留給自己的兒子。

  “王家姑娘。她哥哥在國子監讀書。我讓她幫我打聽的。”

  王家姑娘說的是中書省郎中王茂的次女王秀兒。平時總是巴著裴錦珠。

  尹氏唔了聲。

  自打有了身孕,她跟裴庭文的關系緩和許多。可雷氏和尹京上門鬧了一通之后,又大不如前了。

  尹氏暗恨裴老夫人從中挑唆,又恨裴庭文耳根子軟,凡事都不跟她這個做妻子的一條心。但怨恨歸怨恨,她還是得用心攏著裴庭文。因此裴錦珠的親事,尹氏想就此放手,也算是對裴庭文服軟。橫豎他是裴錦珠的親爹,還能害了女兒不成。

  尹氏原本也是覺得廖家門第低了些。可裴庭文說,廖家不納妾也沒通房。廖于氏又是個善經營的,雖說不是豪富,但也絕不會委屈裴錦珠。

  尹氏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道:“你先去看看吧。總不能白費你爹一番心思。要是相不中再挑就是。也不是說相看完了就定下了。”

  裴錦珠心里有了底,歡聲應了,話鋒一轉,道:“娘,我在小柳別莊見著韓世子了。”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也足以令得裴錦珠心旌蕩漾。

  那個人仿佛是浸在夜色中的一株翠竹。挺拔昂揚,令人一見難忘。裴錦珠的臉不由得紅了。

  尹氏握住她的手,追問道:“你這孩子,怎么不早說?韓世子跟你說什么了沒有?”

  裴錦珠羞赧的垂下頭,“沒有。當時人多,又是那樣的情形。裴三……都怪裴三……”她不由得怨憤起來,“裴三半點沒有閨秀的樣子,大喇喇的在外面跟云道長說話。之后,劉世子和韓世子就來了。兩位世子爺在承恩侯的別院里吃酒,聽到響動怕郡主有事。他二人跟郡主說了會話,說完就走了。”

  “這個三丫頭!”尹氏一拍大腿,“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掃把星。要是讓世子知道咱們府上的姑娘這么沒規矩可怎么好。沒得帶累你和琬姐兒。”有心讓裴錦珠離裴錦瑤遠著些,一想到裴錦瑤的陪嫁鋪子又把話咽了回去。

  “可是……郡主好像對裴三挺好的。送她的東西比我的都多。”

  好好的朝花宴差點弄出人命。隨安郡主給小姐們都送了一份厚禮,以示安撫。送給裴錦瑤的更加貴重。除了頭面首飾,還有宮廷內造的藥丸藥膏。裴錦珠沒有親自去清芳院瞧瞧,光聽下人說說就覺得心里不大得勁。

  “傻孩子。郡主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別人看罷了。裴三沖在前頭好多人都看見了。郡主要是一點表示都沒有也說不過去。就跟賞賜奴婢是一個道理。”尹氏拍拍裴錦珠的面頰,“郡主待你也是極親厚的。你舅父權勢滔天也不算高攀韓世子。承恩侯就是個名兒,你舅父可是有實權的。”

  這樣一想,廖學正的門第確實太低了。尹氏抿著嘴思量著。

  “那……我是不是不用去相看了?”裴錦珠眼睛亮的嚇人。她可不想嫁什么學正的兒子。誰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出人頭地。更何況就算他出人頭地,那得等多少年。恐怕熬白了頭發都等不到那天。

  “去還是要去的。”尹氏道,“你就當出門散心了。要是讓你爹知道你打的是韓世子的主意又要不高興了。這事你別跟你爹說。娘幫你想辦法。”

  裴錦珠眼珠轉了轉,笑著應是。

  夜色濃郁,呂瑯負手立于觀星臺上,山風凜冽,衣袂飄擺。星子當空,宛如一粒粒散落在幕布上的珍珠。

  呂瑯手握拂塵一臉凝重。他在找那顆妖星。

  范璞一襲布袍,踏風而來。遠遠望去,宛如一朵綻放在懸崖上的紫藤花飄搖落地。呂瑯不知為何會覺得范璞像花。

  許是因這人一舉一動瀟灑太過。

  不等范璞到在近前,呂瑯高聲道:“晟陽,你來遲了。”

  范璞哈哈大笑,“不遲,不遲。你閉關八年我都能等,你多等我幾天又能如何?”說著,揚手甩出一個酒埕。

  呂瑯接了,打開聞了聞,“劍南燒春?”咕咚咕咚灌下兩大口,贊道:“好酒。”

  范璞問他:“方才你在看什么?”

  呂瑯將酒埕塞到范璞懷里,指著漫天星斗,“晟陽你看,妖星臨世!她就是妖星!上次在福堂村我就該殺了她!”他出關之后就發現了那顆妖星。但是不能確定究竟是何人命星。

  “她?”范璞心一沉,“你說的她可是裴三姑娘?”

  “正是。”呂瑯神情肅然,“你也知道她嗎?”

  范璞板著臉孔,緩緩頜首,“知道。她怎會是妖星?”

  “妖星臨世,邪祟橫行。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妖物。福堂村是,小柳別莊亦是。不過,她尚不自知,還幫我和云師弟對付那些邪物。”呂瑯輕蔑一笑,“妖捉妖,倒是聞所未聞。”

  范璞負手而立,篤定道:“呂國師,她不是妖星。更何況此事非同小可,我勸你還是謹慎行事的好。”

  呂瑯轉回頭,直視著范璞的眼睛,質問道:“你怎知她不是?”

  “請問國師,何為妖星?”

  呂瑯雙眼微瞇,“禍亂塵世者為妖,嗜血弒殺者為妖,逆天而行者為妖!她,就是在逆天道的妖星!”

  范璞剛想反駁,呂瑯又道:“鬼門因她而開,那些厲鬼邪物也為尋她而來。這還不算是妖嗎?上回我被她三言兩語蒙騙過去沒有痛下殺手,我犯下大錯就由我來彌補。“攥緊手中拂塵,目露堅毅,”我定要讓這妖孽魂飛魄散。”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范璞直視著義憤填膺的呂瑯,不卑不亢,“她……大夏國運與她息息相關。她若亡,大夏必亡。”

  話音落下,呂瑯打了個寒噤。

  上次在福堂村時,裴錦瑤親口承認了她就是更改大夏國運的那個人。呂瑯探過她的脈息,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甚至可以說是柔弱的小姑娘。不會武功不會法術。然而,范璞卻說她與大夏國運息息相關。

  呂瑯不信。他不信范璞比他看到的更多。

  想他堂堂國師都沒有能力綿延國祚。那孩子又憑什么超過他?單憑年紀小不懂事嗎?

  呂瑯嘴角抿成一字。先帝的確信重他,卻不肯讓他執掌神機司。如此一來,先帝的信重就少了幾分誠意。

  執掌神機司,是呂瑯此生唯一想做的事。雖然阻力重重。

  閉關八年,進益有限。

  可他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了。眼下擺在他面前的是一條通天坦途,只要他除去妖星,就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儀風帝讓他執掌神機司。他說裴三姑娘是妖星就是妖星。沒人可以質疑,也不容許質疑。就連昔日舊友也不行。

  “妖星臨世鬼門大開,惡靈遍地。云師弟的伏魔袋都要裝不下那些個魑魅魍魎了。為禍世間的邪祟皆是追隨于她。你居然還要為她辯白。”呂瑯滿臉失望的說道:“晟陽,你我雖不是同門,卻也相識多年。我勸你休要一錯再錯,早早與我聯手將那孽障降服。你若不肯也無妨,南巖宮的鹿璟真人總不會不辨黑白。”

  范璞抬眼望了望天,“妖星何在?”

  呂瑯一驚,接著便是一喜,旋即又覺得不對。

  范璞豈會不懂觀星?

  愣怔間,范璞扭頭指向東方,“那才是妖星。”

  呂瑯順著范璞手指的方向看去,靜謐的星空好似一條柔滑的錦,那么的瑰麗又是那么的令人心馳神往。唯獨看不見顆范璞口中的妖星。

  但是,呂瑯不愿也不能承認他看不見。

  閉關八年的得道高人,先帝最為信賴的國師,又怎能比范璞遜色?

  呂瑯十分篤定的說道:“那不是妖星。你看錯了!”抬手向西,“晟陽你看,那顆星光彩詭異。那,才是妖星!”

  范璞不與他爭辯,神情淡淡的回一句,“因為你看不到,所以不承認。”

  呂瑯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國師大人,你信奉世間的權欲名利,所以難辨真偽。”范璞眼中劃過一絲惋惜,“你不要去打擾她,也不要在今上面前搬弄讒言,否則,我與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呂瑯怒極,“你好大的膽子!我定……”

  不等他說完,范璞已經灑然而去。

  這個范璞恁的可惡!裴錦瑤明明是妖星,他偏要百般回護。呂瑯盯著范璞的背影,恨恨道:“晟陽,你并非真道人。”

  酒埕落在地上,濺點碎片。風中飄起濃郁的酒香。

  “她又遇鬼了?”燕凰玉拈起一塊帶骨鮑螺翻來覆去的欣賞夠了才小口小口的啃著吃。裴家的廚子很擅長做這類點心,那個小丫頭愛吃的緊。

  “嗯。”小密探點點頭,“裴三姑娘從小柳別莊回來就一直沒出門。說是被裴二爺拘在宅子里做針線。伺候她的丫鬟也沒來買炸肉。”想想就覺得委屈。明明是一樣的配方,一樣的味道,怎么換個地兒就不招人稀罕了呢?

  “遂安郡主還有郭家姑娘都送了謝禮。我聽她們府上的下人說,裴三姑娘英勇極了,手里掐著半個破碗跟那邪物大戰了百回合,毫發無傷。云道長撿了個現成的大便宜,臨走的時候還想拜她為師。裴三姑娘嫌云道長歲數大不肯收。”小密探挺直腰桿兒,“裴三姑娘是條硬漢!”

  燕凰玉差點沒噎死,順手把啃了一半的帶骨鮑螺丟到小密探身上,“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師父沒教你不能以訛傳訛,人云亦云?滾回去把東廠廠規抄一百遍!”

  我的親娘!廠規一共一千八百多條。這得抄到哪年哪月?白天還得賣炸肉呢。

  他是有正經買賣的探子,跟那些扮乞索兒,扮閑漢的探子可不一樣。

  小密探心里流著淚,恭恭敬敬的應了聲是。

  燕凰玉抓起小扇搖的飛快,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皺著眉問道:“她怎么走哪哪遇鬼?”

  “興許是五行缺鬼。”小密探搓著下巴,煞有介事的說道。

  燕凰玉噗嗤一聲樂了,笑意尚未褪盡,忽然間靈光一閃,“西廠正在忙遼東的事,暫時顧不上這頭。想辦法讓吳大給裴三姑娘見上一面。是不是她都好,總得有個交代。”

  見一面?怎么見?把這兩人抓起來審問嗎?

  小密探沒敢問。要是再說錯話,還不知道得抄多少遍廠規呢。

  見一面……吳大忠厚不假,可也不是個好騙的。

  小密探咬著嘴唇兒想了想,計上心來。事關東廠的臉面,肯定得辦的漂漂亮亮!

  從小柳別莊回來之后,裴老夫人解了裴錦珠的禁足。這里頭自然少不了裴庭文說項。他給裴錦珠挑的這門親事,就連裴老夫人都挑不出錯兒來。

  廖學正和廖夫人都不是心胸狹窄,小肚雞腸的人。且廖家跟裴家一樣不興納妾。上沒有難侍奉的翁姑,下沒有礙眼的庶子庶女。橫看豎看都是門好親。

  是以,相看這日清早裴老夫人將裴錦珠叫到榮泰院來,賞了她一支累絲嵌珊瑚金步搖。裴錦珠受寵若驚,當即就戴上了。平心而論,裴老夫人并不喜歡裴錦珠。她的性子隨了尹家人,貪婪勢利,眼皮子淺。但再不喜,也是裴家的孫女。

  一眨眼的功夫,這個不討喜的孫女就要嫁人了。裴老夫人暗自唏噓。她是真的老了。

  裴錦珠面帶羞赧的喚了聲“祖母”問道:“這支步搖襯我今天的衣裳吧。”

  她很久都沒有用如此親昵的語氣跟裴老夫人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