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宦

062 吃餅

  鼓打三更,城東一座三合院里有人喁喁低語。

  “說好的七層小寶塔,讓那丫頭一句話就給弄沒了。”馬遜面頰通紅,兩撇鯰魚須微微翹著,滋溜一大口酒落肚,打了個酒嗝,“去她的神機使。小毛孩子竟然斷了爺的財路。”

  “老弟,這次沒辦成就等下次,總有機會。”

  “再沒有比這次更好的機會了。”馬遜抓散了發髻,滿臉懊惱,“章老哥,你我二人也算師出名門了。但你看看咱們現在混成了什么樣子。我還不如月樓的姑娘。”

  “瞧瞧,瞧瞧,你說的這叫什么話。”章慶拿起酒壺給馬遜滿滿斟上一杯,苦笑道:“你好歹還給人看看風水,也不算辱沒師門。我呢,這雙畫符的手只能畫畫糖人哄孩子。”

  馬遜垂首嘆氣,“哎,委屈哥哥了。”端起酒杯,“要不是哥哥救我,我早就死了。來,我敬哥哥一杯。”說罷,仰脖干了。

  章慶只小小抿了一口,“你說這些不就生分了嘛。想當年,我也就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哪懂那許多。看見官兵來了,心里一慌就領著你鉆狗洞。這也是咱們兩個命不該絕。”

  提及往事,馬遜唏噓不已。陳繼麟在民間搜羅童男童女,從中挑了五六個伶俐機敏的帶在身邊。他尤其喜歡章慶,閑時教他讀書寫字和一些簡單的術法。章慶天分極高,陳繼麟有意讓他繼承衣缽。可人算不如天算。陳繼麟連個全尸都沒能留下。

  “大國師總說日后哥哥必定有大作為。誰能想到一夕之間,神機司就沒了。”馬遜抹了把臉,“想當年大國師帶進宮里的那些童男女也不知是死是活。”

  章慶嗤一聲,“落在南宮老賊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場。現而今,坊間百姓把他和那個姓裴的丫頭捧上了天。當年要是大國師成了事,死的就是南宮老賊,可惜棋差一招,悔恨終身吶!”

  馬遜也咬著牙,恨恨的說:“東廠里頭的地基都挖好了。明匡還叫我去指點將作監的匠人。哪成想等我去了,人家說不起小寶塔了。都怪姓裴的丫頭多事。要不是她,我就能借著監工的便利在東廠里細細找尋。當年大國師的確在后園埋過東西,我親眼看見的。可惜離得遠看不真切。再加上隔了這老些年,記不太清楚究竟埋在哪里。先帝爺在的時候,咱們沒機會也沒能力取出來。這次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又讓姓裴的死丫頭給攪黃了,氣死我了。”

  章慶默默聽著。

  “沒準兒是金錠子。那會兒大國師得的賞賜多的能堆成小山。幾輩子都花不完。我原本打算這回有了錢,就跟哥哥去外鄉當土財主。”馬遜舌頭有點不聽使喚,“哥哥,論資質你比我強。還是你一句一句教我讀八宅法和葬書。再說你跟著大國師一年多,肯定也學了不少本事。哥哥,要不你也別畫糖人了,明匡給的銀子不少,咱們倆在京郊買個莊子過幾天安生日子怎么樣?”

  章慶又給馬遜斟滿了酒,“老弟,從打咱們跟著大國師那天起,就再不能安生了。”

  這些年走街串巷畫糖人也不是白白辛苦。他能探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方說,那位東廠燕六爺……

  他今天伺機試探,卻不想被裴三壞了事。歸根究底,還是他的魘術不夠精深。但是,卻讓他試出裴三并沒有傳聞中的那樣厲害。

  什么南宮先生的入室弟子,什么先人入夢,不過是沽名釣譽的手段罷了。神機司的威名早晚會敗在裴三手里。

  至于燕凰玉……待他魘術再精深些定能探出燕凰玉真正的來歷。

  在此之前,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出現在福堂村和小柳別莊的邪祟竟然有幾分大國師的影子在其中。大國師曾經教他如何駕馭邪祟。因他那時年紀小,能力不足就只是泛泛的講。

  福堂村的邪祟到底是何人指使。

  章慶想要弄個明白。

  以上種種,章慶不想讓馬遜知曉。以馬遜的天分,當個風水先生正正好好。再多一點都能折了他的陽壽。

  馬遜毫不猶疑的喝下杯里的酒,眼神昏沉起來,“哥哥,我知道你心里苦。”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我也苦。一輩子沒成家,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要不是哥哥時常跟我吃酒,我這日子還不知要苦成什么樣。”說罷,直愣愣的倒在桌上。

  章慶把他的腦袋從殘羹冷炙里扒拉出來,擦凈黏在鯰魚須上的菜葉子,“老弟,你就等著吧,苦盡甘來,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既是南宮先生的意思,陛下何不派人去寧夏一查究竟。”沈惟庸非常聰明的避開裴神機使,直接將南宮末拎出來單講。

  儀風帝昨晚想了一宿,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很怕寧夏真的有災,更怕裴三不幸言中而他沒能及時應對造成百姓死傷。上元節的讖語是人盡皆知的。雖然現在還沒人將其跟寧夏聯系到一處。但遲早會有人將讖語解出來,并且在民間散播。

  他要做明君,決不能背上罵名。

  思量再三,儀風帝決定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沈閣老人老成精,最能體諒他的心思,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儀風帝捋捋胡須,“貿貿然讓保章正去寧夏,不大合適吧。”

  “也不算是貿貿然。”沈閣老臉上帶笑,“上元節的讖語在前,只要坊間傳揚開了。陛下派人到寧夏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么。百姓少不得要稱贊陛下以民為先。”

  儀風帝點點頭,“那……事不宜遲。沈卿認為這事交給誰去辦合適呢?”

  “解鈴還須系鈴人。沒有人比裴神機使更合適了。”沈閣老頓了片刻,又道:“臣正巧想去神機司看看。”

  儀風帝緩緩頜首。

  奉皇帝陛下的令兒,光明正大的偷懶。沈惟庸心情大好。也沒做馬車,一路溜達著走來的。他早想瞧瞧神機司是個什么模樣。

  他想象中的神機司應該是冒著仙氣兒,世外桃源一樣的好地方。親眼見到了,沈惟庸大吃一驚。

  院子里有個穿短褐的小子揮舞著鋤頭。除了種花的地方,院子里的空地差不多都鋤遍了。沈惟庸吞了吞口水。這是要干嘛?眼波一橫,就見裴神機使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嗑著瓜子,“老文去不是去買種子嗎,怎么還沒回來?”

  穿短褐的小子趕緊仰起臉,討好地說道:“您別急,許是路上耽擱了。”

  “我不急。地整的差不多了。你先歇歇,一會兒去東廠取飯。”

  “多謝神機使。”穿短褐的小子高興極了,差點一蹦三尺高。好像去東廠取飯是天大的美差似得。

  沈惟庸退后兩步瞅瞅頭頂的匾額,是神機司沒錯。

  “裴神機使。”沈惟庸臉上帶著笑,走了進來。

  “沈閣老。”裴錦瑤放下手里的瓜子,吩咐阿發,“端茶點來,洗一碟甜杏兒。”

  阿發一路小跑著去拿茶葉和點心。

  沈惟庸望著阿發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

  瞧瞧人家神機司的下仆,能鋤地會煮茶有眼色跑的還快。

  裴錦瑤將沈惟庸讓進小廳,“我原想過幾日遞帖拜見沈閣老。”

  沈閣老手捻胡須呵呵地笑了兩聲,“裴神機使不必客氣。今日來此,也是為了公事。”

  許是為了寧夏的事。

  裴錦瑤故作驚訝,“公事?難道京城鬧邪祟了?”

  捧著托盤的小密探一只腳邁進門里,另一只腳還在門外。聽了這話兩眼放光。

  天吶!又鬧邪祟了?一會兒溜出去買炒豆,沒有炒豆就著看熱鬧都不香。

  沈惟庸連連擺手,“不是,不是。”瞟了眼小密探。小密探腦袋一縮,放下茶點等物麻溜兒的出去了。

  “沈閣老嘗嘗這杏兒,正當季好吃的很。”

  沈惟庸拈起一個咬下去,卻沒品出多少甜味。若果真如裴三所言,寧夏即將大災,那她就又立了功。待到平邑長公主還朝,必定要在陛下面前為她多多美言。如此一來陛下就會越來越仰賴裴三。長此以往,會不會養出第二個陳繼麟?

  能夠重開神機司,他或多或少也出了些力。倘使日后裴三懷有異心……那他不就成了引狼入室的奸人。

  沈惟庸覺得自己有些莽撞。怪只怪他小瞧了裴三,也根本沒把上元節的讖語和災異聯系到一起。

  “陛下正在為寧夏一事煩惱。”沈惟庸說罷,三口兩口把杏兒吃了,擦凈手上殘汁,又道:“裴神機使少不得多多勞苦,為陛下分憂。”

  “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去寧夏?”裴錦瑤蹙起眉頭。

  不是有欽天監么。在她還沒練好本事之前,只能當個合格的神棍,其他差事不行的。再說,山長水遠的一來一回起碼要一個多月呢。她還小身子骨弱,受不得舟車勞頓。

  沈惟庸以為自己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了。沒想到裴三會錯了意。

  真是的。小孩子就不要混官場嘛。這要是換做明匡,使個眼色,他就能辦的妥妥當當。

  沈惟庸清清喉嚨,“陛下的意思是,勞煩裴神機使將寧夏的事體傳揚出去。以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儀風帝好面子,想要個順理成章。明白了。早說這么說不就結了么。何必拐彎抹角猜來猜去的。

  就因為之前的讖語跑偏了,需要她撥亂反正。倒是正好遂了她的心思。

  裴錦瑤眉頭一松,略略頜首。

  沈惟庸也松了口氣。以后跟裴三說話要記得說個清楚才是。難為他們這些大人還得遷就小孩子。

  天兒越來越暖,慈恩大街上的海棠花開得正艷。

  糖人章早早的扛著挑子在吳大炊餅鋪門前的海棠樹下擺好攤子之后去鋪子里要了兩個餅,一碗豆腐腦。

  老丁順便端了個小杌子挨著他坐下,“老章,我家婆娘表妹的舅舅家的閨女是個孀婦,模樣不錯,手也巧。你要是不嫌棄,我幫你撮合著說回家去,兩個人過日子有滋味。”

  章慶瞇起眼,嘿嘿地憨笑,“我一個人自在慣了,就這么著挺好的。”

  吳大倚在門框上,跟著湊趣,“夜里摟著媳婦睡不做噩夢。”

  老丁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章慶抿著嘴吃餅吃豆腐腦。

  上工的人路過停下來,嬉皮笑臉的說:“快找個吧。省的把錢都送到暗門子去。”

  老章嘁一聲,“你倒是有媳婦,還少往那地兒送錢了?”

  那人梗了梗脖子,終是沒能說出個子丑寅卯,舔著臉湊到章慶跟前,“老章,你是不是那個?”

  “哪個?”

  “就是那個兔兒……”

  老章橫他一眼,“你以為我跟你似得?”抓起勺兒想潑他一臉,抬頭卻瞅見了穿著墨綠官府的裴錦瑤。

  迎著朝陽,女孩子嬌嫩的面頰白的發光,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嘴角帶著自信的笑容,兩手負在身后,一路行來不慌不忙。

  吳大哎喲一聲,趕緊回鋪子里包了一包炊餅,噔噔噔跑到她跟前,張了張嘴,猶豫著該稱呼人家一聲小仙姑還是神機使。

  都不好。顯得生分。

  “裴三姑娘。”吳大滿臉帶笑,“多虧了您,小的才有了遮風擋雨的地兒。這……那個……剛出鍋的炊餅……您拿著。”他語無倫次的表達著自己的謝意。卻又覺得幾句話幾個餅實在不足以報答裴三姑娘的恩情。

  裴錦瑤接了餅。熱乎乎的燙手。

  老丁向她招著手高聲喊道:“裴三姑娘,來俺這處吃豆腐腦吧。”

  “好,來一碗。”裴錦瑤笑著應和。

  大伙兒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活的裴神機使。豆腐腦鋪子頓時熱鬧起來。

  “丁大叔,給仙姑大姐多加榨菜末。”沖天辮奶聲奶氣的叮囑引來哄堂大笑。

  “還叫仙姑大姐,那是裴神機使。”方小虎怒其不爭的直搖頭,“鐵頭他們都跟咱們學呢。你在外頭長點心眼。”

  方鐵匠毫不客氣的揚手拍上方小虎的后腦勺,“吃飽了趕緊上學去。少跟鐵頭胡混。”

  方小虎扁扁嘴,不敢吱聲。

  沖天辮湊到方小虎耳朵邊,小聲說:“虎子哥,我一會兒去告訴仙……裴神機使那個炸肉的沒安好心。”

  “嗯。你跟她說遇著什么難事都不怕。她要是想對付那個炸肉的,你就趕緊去學堂叫我……”話沒說完,方鐵匠大手一揮,揪住方小虎的后領子往外就走,“別廢話。去晚了先生打手板,我看你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