妝宦

075 命官

乍聞此言,裴庭文心里突生一股小小的失落,“娘,我……我還不到四十……”

“你就是混到八十也入不了內閣。要是沒有明匡,說不定你還當不上京兆府少尹。”雖說裴老夫人不愿意承認,但裴庭文或多或少沾了明匡的光。起碼上峰會看在東廠的面上不會太難為裴庭文。

“我好賴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再說我跟明匡的關系并不親厚,走動也不多。論起來,韋氏的哥哥跟明匡倒是熟得很。”裴庭文提及明匡不免有些激動。他最不喜歡有人把他和明匡扯在一處。

裴老夫人啞然失笑,“不親厚?架不住你有個心思活泛的媳婦。尹氏從公中挪銀子不就是為了要給明匡送禮嗎?夫妻本是一體,在外人眼里,尹氏巴結明匡都是你授意的。”

裴庭文攥了攥拳,“娘,我是長子理應支應門庭。有我在朝中,他日瑥哥兒和瑫哥兒入仕也能帶攜一二。”

“別說帶攜了。不連累他倆就算不錯了。你也別看不起瑤瑤這個從八品的官,她有的是機會面圣,自會幫著自家兄弟。用不著你插手。你要是舍不得權勢,我也不逼你。家里已經析產了,你是長子,這處宅子理應留給你,我跟老二出去過。他總不敢怠慢我就是了。”

裴庭文膝行幾步到在裴老夫人近前,像小時候那樣雙手搭在她膝上,滿眼含淚,“娘,我馬上就寫折子。求您別扔下兒子不管。”

裴老夫人輕撫裴庭文鬢角的額發,“你這性子強留在朝堂也沒什么大作為。待尹家這事淡了,娘給你相一門好親事,開枝散葉,延續香火。”

裴庭文訥訥點頭,嘴唇哆嗦著說道:“都聽您的。”

“珠姐兒就送到庵堂去吧。“

裴庭文退開兩步,連連向裴老夫人磕頭,“多謝母親,多謝母親。”

”不是帶發修行,要剃度。”

裴庭文身子一頓,“娘,珠姐兒她才十五歲。過幾年,我把她遠遠嫁了,再不讓她回來就是。”

“嫁了?她連手足都能害,嫁到別人家去不是坑人嗎?咱們家要是有殺父仇人倒是可以把她嫁過去。”裴老夫人看向裴庭文的目光充滿了失望,“你就是這樣,永遠分不清孰輕孰重。依著我的意思,把珠姐兒送到尹家,她跟尹氏合起伙來把尹家折騰散了才好。你偏生心軟,非得要讓她再禍害其他人。我肯定不能答應。要么去尹家,要么出家當姑子。”

霎時間裴庭文難以抉擇。不管怎樣,珠姐兒這輩子是完了。

“這樣吧,你讓她自己決定。”裴老夫人嘆口氣,問魏嬤嬤,“瑤瑤說沒說怎么解決外面那兩個東西?”

不等魏嬤嬤答話,裴庭文道:“娘,別等錦瑤了。我命人去京兆府衙門送信,把他們鎖了就是。”

“你現在還沒辭官呢。”裴老夫人忍不住揉揉額角,“就尹家那股子胡攪蠻纏的勁頭,指定會借機發作。你這不是送現成的把柄給御史言官嗎?”

“可……可錦瑤……”

她不過是從八品的官兒,真能頂事?

話未說完,裴錦瑤應聲而入。裴庭文趕忙扶著羅漢床站起身擦了擦眼角。

裴庭文終歸是裴錦珠的親爹,就算裴錦珠再不好,他也是要跟裴老夫人求求情的。裴錦瑤裝作沒看見他的窘態,挽著裴老夫人的胳臂,“祖母,大伯你們別急。我已經給東廠送了信去。“

“東廠?”裴庭文帶著鼻音,急切的說道:“明督主跟尹家沾著親。你貿貿然遞信過去,他們怎么會來。還是讓京兆府的差役走一趟穩妥些。”

裴錦瑤唇角微彎,笑了笑說:“就因為沾著親,才要大義滅親嘛。這些年,尹家借著東廠的勢,橫行霸道慣了的。明督主不動,不代表他不想動。正好趁尹家來鬧事的機會,給明督主送份大禮。他是個通透人兒,不會不明白我的用意。”

裴老夫人食指戳上裴錦瑤的腦門,“你這鬼靈精兒。”

裴庭文望著笑意妍妍的裴錦瑤,倍覺力不從心。看來他真的不適合做官,倒不如就趁這時候辭官好了。這念頭一起,忽然就輕松了不少。

裴錦瑤攤開手板,“大伯的休書寫好了沒有。尹家還等著呢。”

小密探很久沒在人前露一手了。裴神機使只道他會炸肉種菜磨丹砂。其實他的武藝也是東廠里出類拔萃的。

沒錯,他就是全能小密探。別人嫉妒也沒辦法,誰叫他天分高呢。

小密探端坐在高高的棗紅馬上,玄色斗篷像是鋪展開的小被子罩住大半個馬身。小密探覺得自己威風極了,趾高氣揚的抖開長鞭,鞭梢宛如靈蛇般唰的一聲纏上尹谷的脖頸,小密探手上用力一拽,尹谷的臉立刻就漲紅了,喉嚨里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咯咯聲。他張大嘴巴,像是咬住鐵鉤的魚,想喊卻又喊不出來,兩只腳在地上亂蹬亂踢。

蹲在樹上看熱鬧的忍不住叫了聲好。

小密探眼風似刀,橫掃過去看向那人。

東廠拿人可不是戲臺上唱大戲。要是把他們惹急了,一塊下了大獄怎么辦?樹上蹲著的,下頭站著的想走但是又不敢走,就連大氣都不敢出。方才還口沫橫飛罵的起勁的仆從肩膀一縮,踮著腳去墻角站好。

霎時間,整條巷子便靜默下來。

尹黍見是東廠的人愣怔數息,隨即精神抖擻的揮舞著雙手,高聲嚷著,“放開,放開我哥哥。”抬手指向裴府,“你們進去抓裴三吶!我兒子就是讓她害了!她、她還害了自家的堂姐,她大伯母讓她氣得小產了都。”

“喲,照你這么說裴神機使害了不少人呢。你兒子又是哪個?”端坐在馬上的小密探居高臨下的睨著尹黍。

“是是!我兒子是尹京。”尹黍跑到小密探的馬前站定,仰著頭說:“裴三跟我兒子本就有仇,先前還縱奴行兇,把我兒子的膀子給卸了。今兒個她還在長春侯府給我兒子下毒。她不止害我兒子,還害了珠姐兒,就是她堂姐。裴三多狠吶!”

小密探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松了鞭子,尹谷趴在地上連連干嘔。

尹黍一見有戲,趕緊上前來扶住小密探的馬鞍,拍著胸脯討好的說道:“明督主是我們大兄。我,我姓尹,單名一個黍字。你一定聽說我的。咱們都是自家人。”

“我們督主姓明。怎么能跟你是自家人。”小密探睨著他,下巴微微揚著,高傲的不得了。

尹黍吞了吞口水,“滿京城誰不知道我們尹家跟明督主沾著親?”揚手一指裴府的大門,“他們裴家仗勢欺人。你們快把她抓起來。”

小密探卷起鞭子打掉尹黍扒在馬鞍上的手,“你方才說的那些可有證據?若是有,我即刻抓人。若是沒有……”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尹黍,“若是沒有就是你污蔑朝廷命官!”

尹黍嗤笑,“從八品的官兒還當個官兒了?”

怎么說話呢?小密探氣極了。他還給從八品的官種小白菜外加做飯磨丹砂呢。照尹黍這么說,他干脆撞墻算了。

“官再小也不能由著你隨意編排。”小密探白他一眼哼道。

話音剛落,裴府大門吱嘎一聲開了。

身穿湖綠箭袖的裴錦瑤撩袍跨過門檻,負手而立。

尹黍和尹谷俱是一愣。

自打卸了膀子之后,尹京時常流著口水夸裴錦瑤多么多么好看。尹黍尹谷都沒放在心上。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去。不過就是個黃毛丫頭。

面前這個頭戴珍珠冠,做男裝打扮的小姑娘漂亮極了。尤其是那雙眼,慧黠又靈動。可以想見,再過幾年這小姑娘定是絕色佳人。

小密探翻身下馬,斗篷抖得嘩嘩作響,朝她拱拱手,“裴神機使。”

裴錦瑤一見小密探這身打扮,忍不住抿嘴笑了。這可真是人靠衣裝,她都要認不出小密探來了。

她……就是裴三?

尹黍搓著下巴,上上下下打量起來。尹谷喉頭滾了滾,色瞇瞇的笑了。

也難怪尹京對她念念不忘。要是娶了她真可說是財色兼收。

裴錦瑤冷眼睨著尹黍,沉聲問道:“你二人當大夏律法是死的?竟然膽敢造謠中傷本神機使!”

被她這一問,尹黍立馬回神。

是了,今天他們是來找晦氣要銀子的。尹黍攥了攥拳,眼角余光飛快的在身后那些東廠的人身上打個轉。

銀子要拿,裴三也不能放過。

尹黍仰起臉,拿腔拿調的說道:“誰造謠了。我家京哥兒中了御女散跟九日不倒丸,這會兒還沒醒過來呢。”

裴錦瑤皺了皺眉。九日不倒丸……一聽這名字就是猛藥。嘖嘖,沒看出來,韓鶴還是個硬茬子。藥都下兩份,看來他聽不待見尹京的。

小密探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尹家這倆貨怎么什么都說。人家裴神機使可是女孩子。但見裴錦瑤擰著眉沉思的樣子,像是沒聽懂。有心上前提醒她這兩種都是極霸道的春藥,想了想還是忍住了。當著這么多人,總得給裴神機使留點臉面。

裴錦瑤默了默,反問道:“他不醒跟我有關系嗎?”

“有啊!”尹谷往前邁了一步,“這藥就是你給京哥兒下的。你還敢說跟你沒關系?”

“你是屬癩皮狗的?能誣就誣,能賴就賴。敢問你家京哥兒在何處被人下藥,又是誰看見我下的藥?”裴錦瑤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尹谷。

尹谷嘴唇囁嚅幾下,伸手指著裴錦瑤,“反正我說是你就是你!”

裴錦瑤抱著肩膀,“一沒人證,二沒物證,就敢跑到我裴家撒野。怎么著,打量我這從八品的官兒好欺負是不是?事情出在長春侯府,你怎么不敢去長春侯府門前罵呢?當我是軟柿子,治不了你?”

尹谷尹黍對視一眼,他倆可不就是這么想的么。去長春侯府罵架?能落著什么好?

尹黍湊到尹谷耳朵邊,小聲嘀咕,“先別說這個。他們家不是還打咱們家的婆子了嗎?傷了人還有理了?”

尹谷眼珠一轉,“啊,是啊。你大伯母小產須得老參入藥,我打發人上你們家來拿,你們家不但不給,還把我們家下人抽的渾身是血。你們簡直是目無法紀!”

嘁,裴神機使才不是小氣人呢!小密探握鞭子的手莫名覺得癢。

“我問你,尹氏是怎么小產的?是不是雷氏把她推倒在地才見得紅。我大伯快四十了還沒有男丁延續香火。我大伯母去尹家,你們不好生招呼,反倒打她推她把我大伯的子嗣弄掉了,延醫問藥不應該嗎?我們都沒向尹家興師問罪,你們居然還有臉打發人到我們府上訛錢訛藥?欺負人也沒你們這么欺負的吧?我們裴家自來家風清正,倒霉就倒霉在跟你們裴家結了親。三不五時上門打秋風也就算了,那尹氏居然挪用公中銀子給你們家還賭債。盜竊乃是犯了七出之條。我家仁厚沒有將尹氏休逐出門。可她不思悔改,犯口舌犯妒忌,還伙同你們尹家意圖謀害本神機使。真真豈有此理。”裴錦瑤揚手將一紙休書扔到尹黍腳邊,“我們裴家沒有尹氏這等惡毒婦人,自今日起將她休出門去。從今往后各不相干。”

尹黍撿起休書看也不看,唰唰撕成碎片,咬牙切齒道:“你們裴家敢休我妹妹?”揚手指向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東廠密探,“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是東廠的人,你要是識相,就拿兩萬兩銀子來,我們尹家既往不咎。若是敢說一個不字,我管叫他們踏平了你裴家!”

小密探撩起眼皮望了望天。早知道明督主的親戚是這樣又蠢又壞的,他剛才就該一鼓作氣勒死了事。歸根究底還是種小白菜種的多了,心都變軟了。明天要開始操練起來,重振雄風!

“東廠你說了算?”裴錦瑤慢條斯理的從荷包里又拿出份休書,抖開揚了揚,“這么多人做見證,撕了也無妨。不過我們家厚道,這份休書定是要送到尹氏手中的。”

裴錦瑤越是滿不在乎,尹谷就越是生氣,他兩眼通紅,不管不顧的尖嚎著撲向裴錦瑤,“你、你簡直欺人太甚!”

小密探等的就是這個。橫身一躍擋在裴錦瑤面前。尹谷嘭的一聲跟小密探撞了個滿懷。

東廠的人頓時鼓噪起來,“膽敢毆打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來啊。把他們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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