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夫人安好,女郎安好。”一進和東萱閣的明間,周嫗便彎腰行禮。
吳老夫人尚可安坐不動,林氏卻不敢再坐著了,站起身來笑著招呼:“嫗,雪大天寒,如何親自傳話?”態度頗為客氣。
秦素此時也站起身來,側避了周嫗的禮,微垂的眸中有喜色閃過。
周嫗來得太巧了,巧得讓都讓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不著痕跡地向簾外掃了一眼,卻見朱繡垂首立著,似是對屋中之事一無所知。
朱繡的母親平嫂子,當年與周嫗曾經非常交好。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周家與平家在府中走得極近,后來不知因了何事,周嫗自求離府進莊,與平嫂子漸漸便斷了聯系,直到前些時候她重回秦府,兩家才又走動了起來。
這些事秦素原本并不知情,是阿栗從秦旺那里打聽來的。秦旺在莊子里待了近二十年了,對府中現狀并不了解,阿栗聽來的有價值的消息,也就這幾件而已。
于秦素而言,卻是足夠了。
平嫂子現下在洗衣房,專管洗滌女主人的衣物,不大不小是個管事,三個女兒一個便是朱繡,另一個叫阿紅的,于東院門房管著茶爐子,還有一個阿綠,如今在東院大廚房打著下手。
前世的秦素曾對這些仆役嗤之以鼻,視之為無物,直到去了隱堂方知,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仆役,有時遠比不得意的主人還要有權、有錢、有勢,他們的能量也不容小覷。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太夫人說,物是死的,人最重要。女郎天幸躲過一劫,是上蒼的眷顧,亦是秦家祖輩蔭庇。只她年紀幼小,怕承不住這般福分,還是要在房中靜居才好。太夫人還說,女郎腿上的陳年舊疾,也需好生靜養……”
周嫗緩緩地說著,語聲不高不低,卻清晰地響遍了整個正房。
吳老夫人立在椅子前,斂首低眸,面色平淡無波,仍是悲喜不擾的模樣。
她知道,這是太夫人在就那三卷珍本做交代,令她們不可再繼續尋書了。
她其實并不是很介意。
太夫人說得對,書終究是死物,如何比得上冠族大姓的薛家?只要能與薛家說得上話,幾卷珍本又算得了什么?
這三卷珍本既是無著,則薛家那里,太夫人應該便會松口了。
這般想著,吳老夫人甚至還微覺歡喜。
倒是林氏,被這幾句話說得臉色陰郁。
珍本的事情她并沒放在心上。她介意的是,太夫人竟專門點明了秦素的“舊疾”。
這是在隱晦地指責她苛待庶女,她覺得冤枉。
她低著頭,垂于袖邊的手不自覺地屈張了好幾下,像是要捏碎什么東西一般。
所有人皆以為她的故意的,包括死去的秦世章。
可她真不是。
她只是一時忙得忘了而已,待想起來時,七歲的秦素已經在祠堂跪了整整兩日,也餓了兩日。
可這又如何?罰跪之事連太夫人都是知曉的,她一時忘了而已,秦素的膝傷又怎能全怪到她頭上?明明是那些仆婦行事不周,不曾來提醒她這個主母。
至于女郎膝傷久無醫治這件事,林氏亦自覺與己無關。
她是什么人?她是一府的主母,手里掌著中饋,每日要打發多少回事的仆婦?全家上下百余口人的吃喝嚼用都要來問她,她哪里能記得住一個外室女膝蓋上的傷?
林氏低眉站著,尷尬與難堪交替浮上心頭,像是被人指摘到了臉上,那種種情緒翻騰著,攪得她呼吸不寧。
不過是個外室女,卻不知走了什么運,竟得了吳老夫人的眼,如今連太夫人都驚動了。
林氏袖子里的手又連著屈張了幾次,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將那些情緒全部捏碎,吞入肚中。
然而,太夫人的話卻并未傳完。
林氏感覺到了周嫗的視線,那視線平靜而淡然,正凝在她的身上。
她的頭垂得低了一眼,心中莫名有些七上八下。
“……太夫人還有一事請東院夫人處置。”周嫗的聲音再度響起,一字一句十分清晰:“連云田莊如今正缺人手,太夫人說,茶葉鋪秦忠一家老實能干,便去田莊幫著種地吧。太夫人還說了,賜歸秦忠原姓,以后便叫回劉忠,劉家子孫亦回歸本姓,不再姓秦。”
她語聲平靜地說完了話,便斂袖站好,不再多言。
然而,她那一番話聽在林氏耳中,卻如一記炸雷,炸得她猛地抬起了頭。
秦忠,不,是劉忠一家,居然要被攆去田莊?
為什么?
林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地望著周嫗,連掩飾也忘記了,兩眼瞪得老大,臉在一瞬漲得通紅,又飛快地轉作蒼白。
這劉忠一家便是阿豆的家人,亦是林氏這些年來收服的幫手。劉忠管著茶葉鋪,其子劉壯在米鋪做伙計,過幾年也會提作管事。
這是林氏精心布下的人手,這些年這一家人也十分聽話,幫了林氏不少的忙。可太夫人卻一開口就將人攆去了田莊,林氏如何不驚?
吳老夫人也有些微動容。
她雖不管事,卻也并非全然的置身事外。劉忠是林氏的人,更是東院的人,太夫人這樣的安排,針對的是林氏,還是東院?
看了看一旁失魂落魄的林氏,吳老夫人靜默片刻,淡聲問道:“嫗,劉忠一家鋪子管得不錯,為何要派去田莊,可否明言相告?”
林氏立刻感激地看了吳老夫人一眼。
這話真是問到了她的心坎上。
阿豆逃跑一事無論真假,于林氏都無壞處,甚至更便于她掌控劉忠一家,讓他們不得不百倍效忠。
這樣好用的棋子,林氏自是不忍棄之。
聽了吳老夫人的問話,周嫗的神色便有些為難,沉吟片刻后,她上前兩步,附在吳老夫人耳邊低語了幾句。
吳老夫人先還是神情平淡,聽到后來卻是臉色微變,眸中飛快地閃過愕然。
程家?竟牽連到了程家?
她真是再想不到,這三卷珍本竟與程家有關。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