貯金閨

第三十五章:南柯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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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部隊還在苦寒的初冬進軍,行軍路上,常常有人因為感染風寒而離世,大部分士兵都依靠著水囊里的斤把烈酒過活著。

三軍有令,停腳休息。

就隨意的四四八八的圍成一團,燒了篝火,夜色漸深,圍在一起,或枕著刀劍,或抱著頭盔休息著。

“阮孚,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同行的士兵喝了一口老酒問道。

“我的小娘子,我在等她長大。”

舉杯下,篝火的光影里,阮遙集如玉的臉上滿是皎潔的月光。

“這場戰爭應該會持續很久吧。”一老叟喝了一口酒沉沉說道。“伢子,你們還年輕,可以回來,而老叟我怕是見不到故鄉明年春暖花開的季節了。”

“您別悲觀,那秦王苻堅下令大舉出兵我大晉,雖然來勢洶洶,但是我們既有上下和睦的皇室,又有謝公及桓大人這樣的將帥之才,還有我等愿為王朝趕赴刀山火海,不顧生死,志愿喋血沙場的人啊。”

阮孚談到這里,眼中已經是熱淚盈眶。

出征在外的阮遙集,早就放棄了自己原本的名字,阮孚,這才是他真正建功立業時要用到的名字,只是他的小娘子又經歷了些什么呢?

夢境就像是瑣碎的穿梭空間一般,阮遙集真正的經歷了許多事情。

父親謝奕石曾派人替謝令姜在窗外掛了燈籠,此時燈籠光芒黯淡,映得梧桐樹在風雨中飄搖,大顆大顆雨珠打在樹葉上,明明雨勢很大,傳入她耳中卻是寂靜無聲。

她淺蹙眉間,似遠山芙蓉,她月貌花容,如清風來人。

她素手纖纖撥動著琴弦,眼中清風微瀾,像時光無言,已將生死看淡。

一曲似長笑長哭,一曲后又若碧海沉寂,萬象如初。

怕這一生都不會再有這般的難過了吧。

白色的燈籠掛滿了院里院外,烏色的天空有著壓抑的沉悶,風雨吹打著樹葉不甘的嘶吼。

或者,這一生還有很多次這樣的難過。

謝奕石這個人,實實在在不是一個高門子弟的性格。雖然生為將軍,卻沒有豪情。為人放蕩肆意,并不在乎上下之分,就算是對上司桓溫也并不畏懼,曾戲言其實阿兵之流。這事沒成,桓溫也并不介意。

謝奕石這個人雖然并沒有經天緯地的才華,卻是難得對自己的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他愛阮容,所以把心都捧出來給阮容,他雖然并不冷靜,但是卻能夠親自騎著馬三天三夜,趕到了陳留阮族求婚,也并不介意阮容想要帶一個孩子阮遙集來到謝家。

他為龍為光,或卿或將。

總是不算的一個好父親,平時里覺得自己沒有多大才能,不肯教育自己的子女,都統統推給了三叔謝安石。謝令姜平日里很倔強,但其實也沒有什么,哪一個父親在女兒心中不是真正的英雄?

阮遙集只覺得心碎,可是根本就碰不到她,也無法安慰她。

戰場上的他只想著建功立業,只想著功名累累之后回去能夠求取她,求取鐘鳴鼎食,簪纓世族出身的謝氏嫡長女謝令姜。

當他率幾十人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鋪天蓋地的紅侵染了眼簾,尸山血海,尸橫遍野,怎樣的慘狀,路有凍死骨,成堆成山不可掩,他刺殺苻堅失敗,身負重傷,毒在身體里蔓延,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他在水草泥漿里呆了一天一夜之后,高燒昏迷。

寒冬臘月,寒毒入骨,若不是有人耗盡功力為他祛了毒,他也活不下來,只是他這一生再也不能上戰場了,他而今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沒有一副完好的身子。

他,沒辦法娶自己心愛的謝長安了。

那天阮遙集靜默的枯站了一天一夜,終究是接受了這個現實。

每到風雨交加,抑或是寒冷的日子,他只是覺得渾身冰寒徹骨的寒冷,那痛苦他受不了,卻又必須承受,他不肯回到軍中,他對謝玄上門的人避而不見。

他只是讓侍女宋袆說,阮遙集死了,世間再無阮遙集。只有一個酒徒,日夜飲酒。

阮遙集,不,阮孚,這一生,同謝家再也沒有半分聯系。

這一生就這樣荒唐的過吧。

阮遙集最終還是打馬回到了建康城。

他也未曾瞧見,謝令姜松口是因為天上飄來一個鴻雁,落下一個錦囊,尺素,展開來看。

阮郎歸,阮郎歸,阮郎不曾歸。

阮遙集已死,世間再無阮遙集。

素衣女子站在桃花樹下神色疏離,桃花瓣落了她一身。

“阮郎,你且告訴我,為什么你不回來啊,你沒有死,對不對”

女子明眸如水,朱唇微啟。纖纖十指碰觸那芳華木做成的古琴,呢喃消逝于晚風中。

謝令姜出嫁了。

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那是何其盛大的婚禮?千年世家,王謝聯姻,謝令姜要嫁的那個人,是王右軍的次子,音貌風流。

十六抬的花轎,在建康城這樣頂級的奢華之地也是最為頂級的貴氣的,更何況王家是從瑯琊而來,穿山過水,依舊是這么奢華的陣仗,一路吹鼓手走著歡快的調子,往這邊而來。

她端坐在那里,她頭上的鳳冠是九翠四鳳三博鬢的,這原本應該是皇后出嫁時候的尊榮,但是她身為謝氏嫡長女,生來就比旁人的家族嫡女高貴,皇帝又因為謝家嫡女出嫁王氏,則賞賜了這越品的九翠四鳳三博鬢鳳冠。

一雙如明前龍井般清澈的眸子上涂了燕紅的胭脂,額間是一朵灼灼其華的鳳尾花花鈿。

阮遙集并沒有看見她雙眸中的絕望,也沒有看見謝氏大族,無父無母的嫡長女,她是何等煎熬。

謝令姜是不情不愿的嫁過去的,阮遙集竟是不知道呀。

收到鴻雁傳書,謝令姜以為他死去,阮氏再無阮遙集,謝令姜是準備一同赴死的,可是被救下來后,她好像忘卻了所有和他相關的記憶。那些給她帶來最痛苦,最不甘歲月的所有的記憶。

她上了花轎,嫁入瑯琊王氏。

他立在建康街頭,親眼目睹自己最愛的那個娘子,嫁去他族。

王氏一族也是頂級門閥,詩書簪纓之家。

她相夫教子,溫良恭儉讓。

價值連城的玉器,白玉灼灼其華的象牙擺件,泛著烏光的古色銅鏡,琉璃盞宮燈,南珠翡翠頭飾,玲瓏綢緞。

謝令姜的生活應該是幸福的吧。

轉眼間,十七年后。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孫恩賊軍已經打進來了。”

她依舊端坐在那里,有著世家宗婦的貴族風范,榮辱不驚,她嫁給了王知音,王知音整日只知道詩書畫,只知道風流,抑或是沉浸在研究道術里,整日里吃著五石散,走來走去,就想著玉皇大帝能夠搬來救兵。

她命令府上培養了許多家兵,但是肯定阻擋不了鐵蹄的踐踏。

她舉厝自若,面無波瀾。

她還是那個謝令姜。

如今天下已經大亂了,比五胡亂華時更為厲害,朝野內外,處處都是紛爭,各個州府都已經大亂,起義軍分起。

會稽城下,已經是孫恩的百萬賊軍,兵臨城下。

阮遙集親眼看著自己,好不容易率領著軍隊前來援助,而后就瞧見那個一如從前剛烈無比的娘子,義無反顧的自投利劍。

“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

孫恩眉間一挑,剛剛殺了王知音的長劍又指向了她,“你拿什么來跟我談判?”

“以我謝氏之名,以我謝氏令姜之命!孫恩,他是劉氏子孫,與你并無夙怨。”

謝令姜忽然快走了幾步。

她素來腰板挺得筆直,被稱為世家閨門之范,此番長劍沒入胸口,她唇角流著朱色的血,襯托著雪白的膚,如同寒梅映雪,分外絕色。

阮遙集前來的時候,只瞧見她那窈窕身段墜落于地。

“謝令姜,你怎么敢死?”

她都要死了,還皺了眉,嫌棄不干凈的氣味。應該是嫌棄他周身戰場廝殺過的,身上帶著濃郁的血氣和苦澀的泥濘氣味。

她也許從來都不是謝氏嫡長女謝令姜,她想要當做的,應該是年少時那個無憂無慮的謝長安吧。

眼淚終于滾燙的落下,阮遙集后悔不已,后悔這些年來一直在將養身體,后悔這些年來追名逐利,后悔這些年來一直以為只要遠處守護著她的夫家,守護著她的家庭,只要遠遠的看著,便能護她一世長安。

“長安,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真的好愛你…謝長安!”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又下了一場雪,雪花冰冰涼涼的,而后漸漸彌漫了整座城。

外頭的紛爭和殺戮,阮遙集全部都不在乎,他最想留住的那個人,最終還是離開他了。

“哪怕永遠不相見,只要你能好好活在這世上,我以為這就夠了。”

阮遙集抱著謝令姜的尸體,一步步的登上城門,坐在城樓的最高處,一夜風雪。

這漫天的雪啊!

何嘗不讓他想起從前?

好似那年春庭宴飛雪,紅蟻暖爐,“大雪紛紛何所似?”她笑說:“未若柳絮因風起。”

如同這雪一樣的她,因為漫天風雪而名揚天下,而最終又葬身于這漫天風雪之中。

究竟是何其可悲啊?

阮遙集終于在這風雪之中嚎啕大哭,再也回不去了。

阮遙集下定了決心,緊追著她就去了,無論夢境里的事情是不是真實發生的?阮遙集,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謝令姜,他一定會牢牢地護住的。而且這一生她的幸福都只能他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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