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爺子從昨天晚上開始,就覺得很不舒服,肚子疼,還又拉又吐的,我和大石頭就輪流值班……”
回想起昨晚的事,王志軍似乎不久之前才被眾人勸住的眼淚,又淌了出來:
“我爹他,怎么就突然……突然……前天他還喝了茅臺,你走了之后還開心地跟我聊了半天,說連二小都成家立業了,他很欣慰……”
王志軍說著,就要往馮奕飛肩膀上靠,一副渾身無力到快要昏厥的樣子。
馮奕飛急忙扶住了他,旁邊長相威嚴的老大爺還有李叔,也馬上拉住他并開口勸慰:
“大石頭他爹,你節哀啊,老爺子沒了,你可不能垮下,還得辦后事呢,還有那么多村民等在外面,等著送老爺子呢!”
“是啊,是啊,還是快些請人來給老爺子入殮吧,老這么放著也不是事……”
李叔看了一眼靜靜躺在床上石頭爺爺……的遺體。
而金燁楓的目光早就被石頭爺爺的遺體鎖定住了,她雖然不方便靠近,卻一直在遠遠觀察:
石頭爺爺原本就干枯的皮膚,此時更加像朽木一樣,他的臉色也泛著比普通尸體更加不正常的灰色,嘴唇甚至有些發黑……
“也不知道入殮的人什么時候能過來,總不能讓老爺子就這么躺在床上吧……”李叔忍不住抱怨道。
“已經叫人去請了,說不定在來的路上了……”
王志軍的話音還沒落,門口就聽見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只見六、七個年輕的壯漢,抬著一口寫著“壽”字的黑色棺材正在進屋。
其中兩個人,還跑到門口把房門敞開得更大些,好讓棺材順利通過門框。
與此同時,屋里的所有人,包括哭得已經抽噎的王蔲麥,都站了起來,大家紛紛對這副黑色的棺木行注目禮,表示著對死者的尊重和對死亡的敬畏。
金燁楓卻趁大家都在關注棺材的時候,偷偷跑到了石頭爺爺的床前,她輕輕地觸了觸老人家的皮膚,發現尸體除了還有體溫以外,也并沒有僵硬。
她更加仔細地觀察了老人家的臉,并掀開了被子,他臉上沒有太多紫色的尸斑,而且被子下面也沒有血液和糞便、尿液,這說明他沒有外傷,而且她能斷定,石頭爺爺的死亡時間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正當她準備為他蓋好被子的時候,突然有個抬棺材的高大壯漢發現了她的行為,他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兇猛地推了她一把,完全不看在她是個女孩子的份上:
“一個娘兒們兒,陰氣沖天的,也不怕犯了忌諱,滾開!”
和熊一樣的壯漢這一搡,金燁楓的小身板哪受得住?巨大的推力,讓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向后仰去,她心一橫:這回完蛋了,一定摔得屁股開花了。
可是,地面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硬——確切地說,不是地面,應該是堵墻才對,而且并不是平的墻,除了有起伏外,甚至還有溫度?
“她是我媳婦兒,而且是個醫生,你說話客氣點!”
對于金燁楓來說,這堵“墻”是有溫度的,但對眼前的壯漢來說,這堵“墻”散發著他所謂的“陰氣”,且比他以為的“陰氣”還要冰冷、迫人。
這壯漢顯然被這堵“墻”的氣勢嚇到了,他一愣,卻強撐著,邊咽口水邊嘴硬地說道:
“這……論誰媳婦兒也不行……大夫也不行……女人陰氣大,就不能碰尸體,這是忌諱……”
“犯了你規定的忌諱嗎?我怎么不知道這忌諱?”馮奕飛低沉的聲音,和黑得像他眼珠顏色的臉,嚇得這壯漢明顯渾身一顫。
“你別跟他一般見識,莊稼人就只懂這些,我替他向二嫂嫂道歉了,二哥哥,別當著石頭爺爺的面……”
見場面有些難堪,李俊峰趕緊沖了過來,他了解馮奕飛的個性,但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希望有沖突發生。
連李俊峰都說話了,金燁楓也急忙拉住了馮奕飛的胳膊:“好了,好了,還是入鄉隨俗吧!我不碰尸體就是了!”
她輕掐了一下他,暗地里告訴他,她已經達到目的了,叫他不用太計較。
馮奕飛終于不再言語,而是攬起金燁楓,走到了屋子的角落里,靜靜地看著其他人繼續演戲。
這時,上次露過臉的那個虎背熊腰的中年婦女,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她油膩的臉上,浸滿了汗水,看起來十分著急還有些害怕,她一邊進門,就一邊夸張地喊叫了起來,她的臉憋得通紅,像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
“不好啦!入殮的師傅一時半會兒過不來了,他今早心臟病發作,被送往縣醫院了,而且……”
“剛才聽說,咱們村口的那顆大樹,被一道大晴天的旱雷給劈成了兩半,正橫在路中間呢,現在什么車都進不來了!”
“什么?那可是百年老樹了,居然……這是老天預示著咱們村的頂梁柱倒了嗎?”
長相很有威嚴的老大爺,第一個做出反應,他顫抖著后退一步,直接跌坐在了椅子上:
“晴天旱雷……這……難道是不祥之兆嗎?我們碧落村要遭殃了嗎?”
此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臉色瞬間都整齊地、像被刷墻一樣白了起來,誰都不敢出一口大氣。
屋子里一片死寂,就像一屋子都是不會呼吸的人……
“是她!”
突然,剛才那個壯漢,像發了瘋一樣指著金燁楓,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幾乎凸了出來,腦門上的青筋也迸發著:
“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剛才碰了老爺子的尸體!老爺子是咱們村的頂梁柱,老爺子沒了,還被這個女人冒犯了,所以老天要懲罰咱們村,不僅讓入殮師生病了,還把村口的百年老樹劈了!”
眾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到了金燁楓身上,就像蒼蠅發現了有縫的蛋,蚊子發現了黑暗中的燈光,他們的眼神,有的驚恐、有的不屑、有的嫌棄、有的充滿的怨恨。
可是沒有任何人敢去應和壯漢,因為馮奕飛已經把金燁楓護到了身后,一副“誰敢動她,就沖著我來的架勢”。
屋里更加寂靜了,連門外的人們哭啞了嗓子,輕微干咳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一陣如潮涌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了,似乎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屋內人的聽覺神經還來不及工作,就被一聲洪亮嗓音打破了這僵硬的氣氛:
“誰說頂梁柱倒了,我們三個老鐵三角還有兩個很硬朗呢!”
只見進門的是兩個相互扶持著的老者,這熟悉的嗓音是從右邊的老人嘴里發出來的,可不就是他們最熟悉的馮爺爺嗎?
而左邊的,是一位眼睛又圓又大的老人,這眼睛十分熟悉,可不是和李俊峰一樣嗎?但他的眼神比李俊峰更加矍鑠、犀利。
兩位老人周圍不僅擁著許許多多的人,還帶著能鎮得住整片村莊的沉穩氣場。
“爺爺!”馮奕飛和金燁楓不禁激動地喊了出來,頓時一股暖流撲面而來,他們喜出望外地站到了馮爺爺的身邊。
“爺爺,您老人家怎么來了!”李俊峰也喊了出來,還趕忙迎了上去,扶住了左邊的老人。
“姥爺!”連王蔻麥也像找到了主心骨般,撲進了馮爺爺的懷里。
“閨女不怕,有爺爺在!”馮爺爺撫摸著懷里王蔻麥的頭,眼睛卻看著金燁楓,并且他用了“爺爺”這個稱呼,沒有以王蔻麥的口吻說“姥爺”。
這讓金燁楓感動至極,差一點忍不住來自淚腺的壓力,因為她感覺到了來自馮爺爺的關懷,還有馮奕飛的保護,兩個人相同的眼神和共同的愛護,產生的共鳴磁場包圍著自己。
兩個老人像泰山般矗立在那里,已經穩住了所有人的心……
馮奕飛這才發現,馮爺爺的背后是老王,他瞬間明白了一切。
“丈人您怎么來了……”
連身為村長的王志軍都愣住了,更別說剛才那個針對金燁楓的壯漢,還有王巖松了。
對了,長相很有威嚴的老大爺,此時的“威嚴”也變成了“微言”,慫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我們的老冤家走了,我們能不來送他最后一程嗎?”馮爺爺輕嘆道,他放開王蔻麥,帶領著眾人走到石頭爺爺的床前。
馮爺爺嚴肅地看了石頭爺爺一分鐘,并愛憐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低聲說道:
“老冤家,你先走一步了,頭里等著我哈!最后也沒跟你喝上一杯酒啊……”馮爺爺的表情有些悲傷,眼里卻帶著釋然和超脫。
“老石頭!走你也不說一聲,你還欠我一個大腦奔兒呢,我得彈你一下才能讓你關棺材蓋,否則連我也死不瞑目啊!”
李家爺爺似乎比馮爺爺的情緒還激動一些,他下手很重地彈了石頭爺爺一個腦奔兒,抬手的時候,一滴眼淚卻落在了被彈的地方。
“老東西,你哭什么?老冤家他見你哭,豈不是得意了!咱們三個人當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一滴眼淚都沒掉過,你老了,滾一邊去!”
兩位老人“不著調”的對話,顯示著三個人陳年的友情,就像一壇被歲月沉淀的老酒,散發著濃郁而感人的香氣,這讓圍觀的人們不禁熱淚盈眶了。
“不就是入殮嗎?咱倆來為老伙計入殮,咱們三個老家伙在戰場上抬過得尸體,比抬過的人都多!”
馮爺爺發話了,在場的人,包括王志軍在內,誰都不敢多嘴,只有李家爺爺,抹了把眼淚后,居然笑了起來:
“好嘞!咱們老哥仨,居然是咱倆給老石頭入殮,也不知道以后是你給我入,還是我給你入呢?”
“看誰造的孽多了吧!哈哈!”
馮爺爺也笑了起來,然后他擼起了袖子,李家爺爺也跟著不甘示弱地擼起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