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大相國寺乃是中原古剎,也曾經是開封第一大地主。盡管在大明開國之后失去了不少田產,但善男信女是永遠不會少的。張家顧老太君篤信佛教,尤其最信大相國寺的僧人,幾十年來也不知道往這座廟里砸了多少香火錢,甚至還在佛前點著長明燈,自然算是這大相國寺的頭號大善人。
聞聽頭號大善人到大相國寺來避難了,方丈覺海大師頓時慚愧得無以復加。他那個師弟最喜上富貴人家化緣,也最愛信口開河,這次竟然四處夸口,道是佛祖托夢說今年黃河不會決口,結果這會兒那條大河偏偏不爭氣,如今敗壞的竟是大相國寺的名聲!一想到顧老太君到時候很可能對大相國寺有了成見,他幾乎都不敢出面去見客。
于是,當他披上袈裟前去見客,發現最前頭的竟然并不是他料想中的顧氏——那是一個自稱張家三公子的十歲少年,而且還帶著好幾位女眷——他本能地長噓了一口氣。
上前問明緣由,得知是張家人避難的時候失散了,如今在這里的只是張家第三代的三個小輩,他不禁打量著張越嘖嘖稱奇。
“每逢大災之年,總少不得惡徒為非作歹,三公子只帶著這么些人,就能保護家中姐妹安全抵達大相國寺,實在是智勇兼備。”
張越此時已經換上了干燥蓬松的僧衣,身處佛堂之中,外頭的風雨都進不來,他總算從那種發大水的緊張中解脫了出來。此時聽人家方丈贊他,他連忙乖巧而謙虛地把自己的能耐無限量縮小,然后把彭十三的英勇和杜楨的洞察力無限量放大,末了又就自己這一行人打擾佛門清靜之地表示了歉疚,竟是決口不提先頭那個打了保票的大相國寺和尚。
指著和尚罵賊禿,他這會兒要指望人家的地盤避難,還是別干這種缺德事的好!
彭十三雖然曾經跟著英國公張輔南征北戰,見過的大人物多如牛毛,但這會兒看到張越先是把他和杜楨夸到了天上,然后又小大人似的和方丈老和尚交涉,提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問題和要求,他著實是嘆為觀止,最后冷不丁一手肘撞向了旁邊的杜楨。
“杜先生,三少爺難道一直都是這么少年老成?我怎么覺得他少說也有二三十?”
盡管身上衣服濕透,但杜楨卻堅持不肯換上僧衣,此時衣襟上的雨水一點一滴地落在地上,在他四周形成了一個鮮明的水漬圈子。
他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彭十三的手肘,眼睛卻在張越身上打轉,若有所思地揪著自己下巴上那寥寥幾根胡須。良久,他才反問了一句:“少年老成不好,難道要年少輕狂才好?”
彭十三翻了個白眼再也沒有二話,心中卻想這話怎么仿佛有所指代——自家英國公當初可不也是少年老成建功赫赫,可英國公那兩個弟弟就是貨真價實的少年驕狂不可一世了!
張越和覺海談好了一應條件安排,總算是松了一口大氣,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
其實就算發大水,憑張家那些房子的結實程度,一時半會頂多是進水,留在里頭未必就有危險,可他卻因為前一世曾經遭過大水的恐懼貿貿然跑了出來。要是他沒有尊師重道去接來了杜楨,這會兒就算不在路上被那幫惡棍截住,恐怕也只有在開封城內團團轉的份!
看在張家的面子上,對于之后趕到的顧家三口,方丈覺海大手一揮也撥出了一間禪房。之后也有幾家大香客舉家前來大相國寺避難,他自然都一一安置了,同時也笑納了數目不菲的香火錢。寺中的存糧還算充足,盡管一下子多了幾十個人,但支撐個把月還沒問題。
然而,到了傍晚時分,雖然外頭的雨漸漸小了,但拖兒帶口往高處避難的百姓卻越來越多,大相國寺即使地勢不算最高,仍是有不少人趕了過來,把山門前那個特意搭起來的寬敞大棚子擠得嚴嚴實實,足足有兩百多號人。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對緊閉的山門怨聲載道。
盡管自己有溫暖的禪房可以住宿,有精致的齋飯可以飽腹,但得知人越來越多,張越不由擔心了起來。這份擔心別人沒注意,張晴卻都看在眼里。
等到用過晚飯之后,她便拉著張越走到一邊,低聲說道:“三弟,你可是看到那些難民心里難受?我知道你心腸好,可如今我們也只是借住大相國寺,也幫不了他們什么……”
見張晴說著說著已經露出了黯然之色,張越頓時在心里哀嘆了一聲。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能夠掂出自己的斤兩,怎么也不會同情心泛濫。可問題是,這人越聚越多,到時候沒有吃食絕對會鬧騰起來,近在咫尺的大相國寺怎么可能不受波及?大相國寺又不是少林寺,沒有武僧看門,彭十三就算再能打能保護他,那其他人怎么辦?
“大姐,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我有事情要去見見方丈,你和二妹妹早些睡吧。”
張越輕輕拍了拍張晴的肩膀,然后吩咐秋痕和琥珀在房間里頭好好守著,自己則是徑直出了禪房。由于寺廟中找不到世俗衣服,他的那一身衣服剛剛由秋痕洗了,一時半會也干不了,因此他仍是那一身僧服,看上去竟仿佛一個打雜的小和尚。當他轉了老半天發現迷失方向,于是抓著一個中年僧人問方丈在哪里的時候,竟被人用傻瓜似的目光看了老半天。
好在過程雖然曲折,但他還是順利摸到了覺海的禪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在那間干凈整潔的屋子中已經有一位客人,而那竟然是杜楨。
“先生?”
“你來找方丈有什么事么?”
見杜楨絕口不提自己的來意,反倒是反客為主逼問上了他,張越頓時郁悶得緊。然而,礙于自己眼下只是個凡事沒有發言權的小孩子,他還指望待會杜楨能夠幫著說說話,索性便直截了當地道出了來意。
“我是因為聽說山門外已經有上百個避難的百姓。大家出來的急,肯定沒帶什么口糧,到時候斷糧了難免會鬧起來。與其等到那時候,不如由大相國寺出面賑濟一些。避難的都是難兄難弟,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總不能眼看他們餓死吧。”
這話剛說完,他就發現杜楨和覺海這一儒一釋用幾乎相同的古怪目光看著他。
“有其師必有其徒,三公子和杜先生還真是不謀而合。”
“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弟子,想得倒是長遠!”
張越這才知道杜楨也是因為同樣的事情來找的方丈覺海,頓時覺得自己多事了。然而,他訕訕地正想起身告辭,卻不料杜楨忽然長身而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臨走時卻拋下了一句話。
“既然是你有此意,那此事究竟該怎么籌劃怎么辦,就全由你和方丈一起決定好了!”
面對這樣一個不負責任撂挑子走人的老師,張越在反應過來之后頓時郁悶到了極點。他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也未免太為難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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