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離大明開國不過幾十年,距離奉天靖難不過十幾年,再加上當今永樂皇帝朱棣素來便是一個看重武官勝過文官的皇帝,因此卯足了勁要從軍功上走出一條路的人并不在少數。張家次子張攸當年便是從英國公張輔四征交趾,在張輔回朝之后又在交趾任一方鎮守,此次張輔第四次征交趾,他再次建下功勛,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回來。盡管那功勞尚不足封侯拜伯,但他的品階卻已經相去張信不遠。
“正四品廣威將軍,又授了實權參將,太太,老爺這么一回來,那可是了不得!”
“可不是?我在家里苦熬了這么多年,不就是盼著他能夠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都說富貴還需險中求,若是當初我舍不得放了他上戰場拼殺,咱們一家在這家里頭可不得像三房那樣戰戰兢兢?”
面對玲瓏的奉承,東方氏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得意。丈夫畢竟不是婆婆肚子里生的,她縱使把婆婆奉承得再好,究竟及不上人家長房,這道理她四年前就明白了。什么都是假的,夫貴妻榮才是真的,就好比那些曾經如同墻頭草似的倒向長房的家伙,如今還不是使勁地掉轉頭回來巴結?
一旁的張超張起兄弟卻不耐煩聽這些嘮叨話,兩兄弟對視一眼,同時默契地找了個借口,這才得以脫身。出了門之后,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這才七嘴八舌說起了話。
“大哥,你可還記得爹爹長什么模樣?”
“廢話,我當然記得!爹爹國字臉,濃眉大眼,然后……然后……”
然后了老半天,張超終于露出了滿臉苦澀,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爹爹帶兵去交趾的時候我才不到七歲,這十年不見,頂多就是通通家書,我委實記不得了。不過,娘和玲瓏說得那都是什么話,在這家里頭,平素哪有人敢給咱們臉色看?”
“是啊,聽著怪難受的,所以我才不想聽。”
這兄弟倆在這邊廂暗地里撇嘴,那邊廂挺著大肚子的孫氏正在西院的院子里勉力行走。她的年紀已經很不小了,為了生產能夠順當,即使是走路腳下都浮得慌,她每天也會硬撐著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在院子里走上一刻鐘。此時盡管天氣已經頗冷,但她額頭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來。
張越一踏進院子就看見這么一幕,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他雖說也希望母親給自己添個弟弟或妹妹,但每每想到這年頭分娩幾乎相當于鬼門關,他的歡喜勁就會少那么幾分。此時瞧見母親腳步虛浮,他急忙奔上前去,揮手打發走一個丫頭,自己則是攙了孫氏的右胳膊。
“娘,這天怪冷的,您在外頭稍稍走動那么一圈也就行了,這出了汗讓冷風一吹怎么得了?倘若真的要走,不如讓人把我那間房挪出來,那里暖和,你若是想走在,就在那里頭走上一圈,總比如今這樣強。”
“盡胡說,把你那間屋子挪出來,你住哪里去?”
“娘,我如今都大了,就在左邊廂房收拾一間屋子住不就行了?橫豎都在一個院子里,難道娘以為我挪出去,以后就不孝順你了?”
眼見兒子如此體貼,孫氏心中也頗覺欣慰體貼,但還是有些猶豫不決。這時候,旁邊的大丫頭珍珠看到張越丟來一個眼色,遂也笑著幫腔道:“太太,少爺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這大冷天走在外頭大伙兒都擔心。把少爺那間屋子挪出來,在里頭燒著暖炕,又暖和又舒適,這不論刮風下雨都不礙事,少爺住在東廂房也方便。”
不等孫氏回答,張越便強拉著她回了屋子。進門之后把母親安置在了當中的暖炕上,他便命小丫頭打了一盆熱水來,自己親自擰毛巾擦了孫氏額上頸上的汗,又命人調了一碗桂花藕粉來——這東西北方雖也有地方產,究竟比不上江南,這些便是大伯父張信讓人從杭州捎帶來,顧氏想到三媳婦有了身子,又幾乎一古腦全都分給了三房。
見母親一口氣喝了小半碗,精神臉色都好多了,張越這才松了一口氣,于是便趁機把挪屋子的這件事敲定了下來。雖然被孫氏嗔了兩句瑣碎,他卻渾然不以為意,反而笑呵呵地說:“爹爹如今管著外頭一大堆事情,沒空天天陪著娘,我這個當兒子的自然得連他那一份都捎帶上。”
“你呀……男子漢大丈夫該做大事,偏你婆婆媽媽!”
母子倆正你一句我一句輕輕松松閑話家常,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叫喚聲。珍珠瞥了兩位主子一眼,便掀簾出去問話,不多時便轉了回來。
“太太,少爺,二老爺已經回來了,還帶著幾十個親隨,如今往正房里拜見老太太去了!”
“怎么這么快,信上不是說還有三四日么?”孫氏滿臉奇怪,隨即連聲吩咐道,“越兒快攙我起來,你二伯十幾年不曾回來,我得去正房支應支應。”
“娘,你如今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這天冷,還是讓珍珠去叫上一乘小轎來。”見孫氏還要反對,他朝珍珠打了個眼色,等她匆匆出門去找媳婦婆子,他又從自己房里把琥珀秋痕拉了來,這才說道,“我現在就去正房看看,大伙兒都知道娘你的身子,老太太也不會責怪,二伯父料想也不會在意的。秋痕琥珀,你們倆好好看著娘,我先去了。”
瞧見張越一溜煙出門而去,孫氏頓時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這孩子,有些脾性和他爹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為著張信張攸兄弟倆歸來,這張家大院又經過一回粉飾,這夾道兩邊的白粉墻干凈整潔,穿廊頂上的瓦片都換了簇新的,就是照壁也使了吉祥的紋樣,愈發流露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意味來。一進院子,張越便聽到里頭歡聲笑語不斷,間中有一個陌生男子洪鐘般的聲音。
“三少爺來了!”
從小丫頭打起的門簾下彎腰進門,張越就聽到了靈犀那熟悉的聲音。他只是迅速地在屋子里掃了一眼就立刻發現了那個和自己的父親張倬完全沒有任何相似的面孔。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了濃密的髭須,那雙眼睛瞳仁漆黑,流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息,卻是比大伯父張信看上去更具威嚴。
“祖母萬安。”
顧氏笑著朝張越點了點頭,根本沒問孫氏為什么沒有一同來,隨手就往旁邊一指道:“快去見過你二伯父,你也好些年沒見了。”
起身后的張越少不得依言拜見,可他還只是剛剛屈膝俯首,就被一雙手拉了起來。那雙手粗糙且布滿了老繭,甚至有些硌手,而那股力量更是無可抗拒。雖說知道自家有個號稱大明第一武將的英國公堂伯,但他畢竟沒見過,這會兒見到張攸,他方才真正領教了什么是武將。僅是那手中力量,便不是他這個半吊子能夠抗衡的。
“好孩子,有出息,十三歲就考中秀才,今后我張家還不得出一個狀元公?”張攸爽朗地拍了拍張越的肩膀,見其只是晃了晃便站得穩穩的,臉上更露出了笑容,“當初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病秧子,想不到如今這般結實了!”
張越正要接話,忽見一個管事媳婦滿臉喜色地彎腰進來,屈膝拜了一拜便笑道:“老太太,二老爺和諸位太太,大老爺的轎子已經進開封城了!”
事先張信和張攸的行程各自錯開,誰也沒料到這會兒竟然撞在一塊。于是,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后,屋子里一時間笑語喧天,大太太馮氏更是帶著張赳匆匆迎了出去。
眼看著人人臉上帶笑,張越卻冷不丁想道——這一回究竟是兄弟喜相逢,還是龍虎別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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