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當初出生的時候,三房在整個家里地位全無,再加上東方氏曾經先后生了兩個兒子,于是,他這個孫兒甫一落地就成了那種被忽視的人。所以,孫氏當初怎么也看不慣家里派來的那個乳母,干脆便自己親自喂養孩子,雖說這不合規矩,卻也讓她對兒子傾注了更多感情,更多期待。
然而,孫氏這一次盡管是在張家遭逢巨變時再產一女,下人們反倒比她上回產子時伺候得更經心。穩婆和乳母早早就尋好預備下了,丫頭媳婦不分哪房都是熱心照應,到最后更是直接在正房東廂安胎,竟是東方氏昔日都不曾有的待遇。
沒法探望正在坐褥的母親,張越有事沒事就盯著自己剛出生的小妹妹。由于未足月而生,她有些瘦弱,頭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胎毛,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孱弱樣兒。無論他怎么看,那張皺皺小臉上的眼睛始終不肯睜開,似乎很沒有精神。
此時,他伸出指頭在那小臉上輕輕按了按,便向一旁的乳母問道:“妹妹這幾天如何?”
這乳母秦四娘并非是張家家生子,乃是此前不久剛剛賣身入府的——在連年天災不斷的河南,這種情形一向司空見慣——她原是個樸實本分的小家女子,此時便憨憨地笑道:“少爺,三小姐胃口大著呢,不吃飽決不罷休,吃飽了就呼呼大睡。這能吃能睡,娘胎里帶來的那股子弱質沒多久就能帶過去。少爺難道沒覺得三小姐胖了好些么?”
妹妹出生那會兒大伙兒只顧著母女平安與否,張越倒真是沒發現她生下來究竟有多小,此時細細一瞧,他倒是覺得她看上去有那么一點胖嘟嘟的。暗笑自己是關心則亂,他便囑咐了秦四娘好生照顧。
等到走出門之后,他方才搖了搖頭,心想妹妹這名字只怕也要等一段時日。眼下這焦頭爛額的光景,誰還能有心思思量這個?
他倒是聽說昨兒個他看過那封信之后,二伯父張攸和父親張倬回來也被顧氏叫了過去商量事情,而張倬甚至一整夜都沒有回來。盡管他知道父親辦事能力并不弱,可一想到張倬有可能被派進京去操辦那樣大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
老爹畢竟不是仕途中人啊!
正想去正房看看,張越忽然瞧見滿面憔悴的父親進了院門,連忙迎了上去。覷著那發紅的眼底和發黑的眼圈,他便知道張倬必定是一宿沒睡,連忙上前攙扶了,等進門之后習慣性地叫了一聲珍珠倒茶來,發現無人應答,他這才記起珍珠如今正在伺候孫氏坐褥,琥珀秋痕都去了長房那邊探視,而幾個小丫頭也都被調到正房東廂去幫忙了。
“算了,一晚上濃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這一會也實在不想喝茶了。”張倬疲憊地擺了擺手,隨即示意兒子在身邊坐下,因說道,“昨兒個老太太對我和你二伯父提過你的建議,你二伯父很驚訝,我聽著倒還好,不過你果然有見識!唉,咱們張家煊赫了那么多年,此番事變,那些故交就全都躲了不肯見人,真真讓人心寒。”
“爹這一晚上大約受了不少冷眼,著實辛苦了。”張越卻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張倬身后,搭上手去為他輕輕松乏著肩頭背膀,又說道,“趨吉避兇原本就是人之本性,這等時候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也是可以預料的。其實此時若有人結下善緣,日后得到的回報必千百倍于此。”
張倬倒有些詫異了:“你就這么肯定咱們張家能有驚無險度過這一關?”
“爹,若是沒有上頭的交待,錦衣衛早就如狼似虎地進來拿人了,還需要講什么人情面子?再說,那沐千戶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透露了那么多隱情,這又是何必?”
張越忽然覺得手底下的那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心中頓時一陣奇怪。良久,他才聽到身前的父親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錦衣衛是皇上的忠犬,你不要被他們的態度誤導了。圣心獨運,有些事情你決計猜不透想不明,否則這次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怎會死得那么快?不要想當然,那個沐寧給你傳遞一點消息,頂多也就是私人的人情,無關公事……不說這個了,家里如果要派人上京,少不得要籌措一筆錢,我原本給你留了三千兩銀子娶親,這次便要先拿出來,你不要怪爹爹。”
張越正在琢磨前頭的話,對于后頭那什么三千兩銀子倒沒多大在意,因此只是隨口答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再說,我還小呢,娶親的事情何必那么急?”他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又問道,“爹爹決定拿出這三千兩,是自己的主意,還是祖母的吩咐?”
“是我自己的主意。”
張倬正想再解釋兩句,誰知正門簾子一掀,卻是胡子拉碴滿臉發青的張攸進了門。他見兄長這模樣,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不料對方誠懇地道出了一番話。
“三弟,此次若要上京只怕花費巨大,我原本勸說母親動用公中的錢糧。可她執意不肯,硬是讓靈犀把自己的私房一萬五千兩銀子都兌成了金子。我剛剛和你二嫂商量了一下,也能挪出五千兩左右。而大嫂那邊拿出了八千兩,還說南京的老宅里亦存有不少財物。即便不算上那些,這就已經兩萬八千兩,滿夠使了。你前年才中了舉人,一向收益有限,三弟妹又剛剛生產,所以大家商量下來,這銀子就不用你出了。”
“這怎么行!”張倬一愣之下立刻站起身來,鄭而重之地說,“我雖然比不上大嫂和二哥,但我這里也能出三千兩。無論是否能用上,至少是我的一片心意。昨晚我在外頭跑了那一夜,看了無數冷眼,如今指望別人拆借是別想了,這時候便只有靠咱們家的自己人!”
大家族中嫡庶兄弟情分原就是尋常,張攸自己是官場中人,深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就打消了和長兄別苗頭的意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平息這樁禍事。由此及彼,他便想到三弟張倬平日并沒有得到家族多大好處,如今若是讓他出錢營救長兄著實沒理,于是便有了剛剛那番話。可此時面對張倬這樣的回答,他不覺心生愧疚。
“好兄弟……”
他伸出雙手重重按在了張倬的肩上,旋即一字一句地說:“就沖你三弟的仗義,日后越哥兒不論有什么事,我一定會拼力助他……危難時刻見人心,咱們張家都是好樣的!”
一旁的張越見到這種情形,心頭也是一陣激蕩,幾乎也想跟著開口大贊爹爹好樣的。錢沒了可以再賺,但家族聲名毀了卻再沒法挽回。張信不但是祥符張家的長子,同時亦是這個家族的標桿。要想真正度過難關,就應該在大難來時擰成一股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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