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斗彩物原本是士子會文時常見的勾當,今日的詩會也早早備下了筆筒寶墨之類的彩頭,只誰也沒料到張珂會忽然提出這樣的建議。幾個和張珂相熟的千金彼此對視一眼,都是心中納罕。須知張珂十二歲的弟弟雖說尋常,可她小小年紀就被稱作才女,這才名還是從宮妃中傳出來的。如今她忽然對著自己的堂兄發難,這怎么看怎么都有古怪。
張晴此時已是沉下了臉。她是此間的主人,更是祥符張家這一輩的長女,對于京師張家這一支的某些恩怨也知之甚深。張珂陡然提出這賭斗的要求,她自能覺察出其中的不懷好意,心頭正是大惱。見一群姐妹兄弟紛紛竊竊私語了起來,她當下便要站起身說話。
正在此時,她只覺右手被人輕輕一壓,繼而竟看到張越施施然站起身來。一愣之下,她立時想到張越又不是那等紈绔子弟,既然是科舉中考出來的,必有真才實學,心中便有了底氣,于是便笑吟吟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一幅優哉游哉的模樣。
張越此時面色如常地問道:“珂妹妹既然這么說,我當然是答應的。只不過,這兩件東西都是宮中所賜,拿出來賭斗是否有所不恭?況且,我的那條大氅也沒帶來。既是賭斗那么貴重的東西,若是事后定下輸贏哪一方不服氣又該怎么說?這評判只怕是極其不好當。”
“那是咱家大姑姑,有什么不恭的!若是越哥哥你輸了,難道還會賴我的東西不成?”張珂卻似乎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笑道,“至于是否服氣……在座這么多姐妹,不會作詩也會吟,這好壞總是能斷出來的,就由孟家四姐姐做個總評判就好。若是還有人不服氣,不妨把這詩寫在箋上傳抄出去。讓滿京城的人一起評判,這下總有公道了吧?”
聽張珂如此說,在座眾人都是嘩然,驚愕之外都有些興奮。畢竟都是年輕人,往日聚在一起不過是消遣尋樂子,這會兒有熱鬧可看,誰還能不樂意?孟繁孟韜兄弟初來乍到南京,對張珂沒什么了解。可兩天相處下來卻對張越頗為服氣,便也在旁邊起哄,直到張越欣然點頭,他們方才高興地拍起了巴掌。渾然沒去想詩詞好壞他們倆根本品不出來。
杜綰今日受邀而來,一則是張晴下帖不好推托,二則是家中無事,母親又笑說讓她多結交幾個朋友,三則是小五在旁邊一個勁地攛掇,說什么要讓她技壓群芳博個名聲。還硬是也跟了來。可她對出頭的事情向來沒多大興致,于是剛剛一直逗著水中幾尾可愛的錦鯉,這會兒看到有賭斗方才真正提起了心,隱隱之中還有那么幾分期待。
“小姐,你說誰會贏?”小五站在杜綰身側,一張小臉興奮得通紅,見那邊孟敏已經點起了一支線香計時,張越在那邊踱步,張珂卻坐在那兒怡然自得,不禁握著小拳頭低聲嘀咕道。“看那家伙的樣子多半是沒想出來,人家那般胸有成竹,他肯定是要輸了!還是老爺的學生呢,真是……哎呀,要急死我了!”
聽小五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杜綰不禁莞爾,但隨即心里也生出了一絲不安,可不安過后又是曬然今日這詩會她只是一個湊熱鬧地看客,誰輸誰贏和她有什么相干?
“小五,誰輸誰贏關你什么事。看你緊張的!”
“可他不是老爺的學生么,這輸了豈不是連老爺也丟臉?”
小五沒瞧見杜綰一瞬間的怔忡,望著那不斷減少的線香,眼見張珂已是提筆開始往紙上寫字,張越卻仍在沉吟,那心中漸漸有些緊張,于是少不得左顧右盼。她本就是自來熟的性子,又一向不拘禮儀,很快便瞧見了那邊的琥珀和秋痕。記得她們倆是張越帶來的婢女,她便悄悄湊了過去。
“兩位姐姐!”
秋痕正眼巴巴地望著正在沉吟之中地張越。一顆心跳得飛快。乍聽得這一聲猛嚇了一跳。見旁邊站著一個比自己小了好些的丫頭,她便笑問道:“妹妹有事么?”
“這時辰都過去那么久了。張公子怎么還沒做出來?”
琥珀原也有些擔心,瞅見秋痕面色有些難看,她便插口笑道:“這做詩本就是費功夫的事,古來曹植七步為詩,還不是到第七步才有的詞?眼下線香還沒有燃盡呢,保不準我家少爺心中早就有了,故意不謄寫出來,等著最后關頭寫下來也不一定。少爺畢竟跟杜先生學了多年,妹妹還請告訴杜小姐,這不過是小場面,大可放心。”
小五此時湊過來一是好奇,二是為了探探口風,誰知道還沒問出什么來,她自己地身份倒是被人識穿了。心虛地回望了杜綰一眼,她卻又不甘心那么退回去,于是便耿著脖子道:“這做詩和做文章是兩碼事,張公子文章做得好,可卻沒人聽說過他做詩。”
被人一打岔,秋痕這會兒倒不緊張了,因笑道:“少爺平日寫的詩詞多半是丟在了紙簍里或是燒了,外頭人當然不知道。我這會兒也就還記得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如今這場合考的是急智,雖不一定能做出那樣的句子,但也總不至于失水準的。”
雖對詩詞只是一知半解,但反反復復吟著那兩句,小五便心定了。她本就是話多的人,索性站在那里和秋痕琥珀閑磕牙,倒也不覺得氣悶,漸漸地連那邊地賭斗也忘了。
此時線香已經幾乎燃盡,張珂涂涂改改了幾遭,卻是已經做完了一首,見張越面前的白紙依舊空空,她不禁有些得意。雖說不知道父親讓她今日挑戰是何用意,但一想到若是贏了便能得到一條珍貴的紫貂皮大氅,回去之后還能得到事先說好的一套紫砂茶壺,她更是愈發高興,就差沒哼起小調來。
眼看張珂那首詩已經一氣呵成,旁邊早有好事的少女們圍了上去。更有人高聲吟了出來:“輕枝吐嫩黃,不羨繁華長。報得三春曉,萬紅共芬芳。”
“果然是別致!”
“珂妹妹不愧是才女,眼下就看越哥哥了!”
“是啊是啊,線香就要燃盡了,越哥哥再不做,那可就是自動認輸了!”
面對四周那些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的聲音,再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張珂。眼看那線香已經只剩下了最后一丁點,張越方才來到自己那張小幾前,提筆蘸足濃墨一揮而就。
“綠萼映芳云,豪骨隱金魂。淡香知雅意。染盡一季春。”
“好一個染盡一季春!”
此詩一成,眾人也都是齊齊叫好,尤其是剛剛擔足了心思的孟繁孟韜喝彩的聲音最響亮。張珂沒料到張越居然搶在最后一刻趕出了這么一首,俏臉頓時和打過霜地茄子似地。她和那些外行人不同,這做詩固然看風流別致,看穩重含蓄。但最重要的還是意境。就算她今兒個在評判上頭做些手腳,明日這詩流傳出去,她仍是只有敗北一途。
雖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女通病,但張珂倒也不是輸不起的人,今兒個提出此議原就是受了攛掇,此時看孟敏站起身來要做評判,她索性站起身來笑道:“四姐姐不用評了,今兒個這賭斗是我輸了。愿賭服輸,這羊脂玉牌便是越哥哥的。我這點微末本事今兒個倒是獻丑了,還望各位兄弟姐妹們別笑話我才好。”
張越對于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原想著張珂賭斗的時候偏偏看上他那紫貂皮大氅,這居心頗為可疑,心中本惱火得緊。這時候見張珂不等評判便先認輸,而且還笑著倒了這么一番話,他倒難以斷定這張珂究竟是心思深沉還是個性爽直。
眼見有丫頭捧著那放有羊脂玉牌的條盤過來呈給了他,他信手拿起,覺得溫潤細膩,明白此物價值不菲。只既是賭斗地彩頭,他也不會推辭,徑直收進了懷中。又回到張晴身邊坐下。這落座之后,他瞧見那邊的杜綰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便回了一個微笑。
小五剛剛一直都捏著一把汗,這時候瞅著張越面上含笑,心里卻又氣不打一處來,站在杜綰身側沒好氣地嘟囔道:“神氣什么,不就是一首詩么?!”
杜綰此時此刻品著那四句詩,心中卻想到當初給母親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父親的那一本厚厚詩集。父親似乎多年沒有做詩了,若是聽到張越這四句詩,他會是什么評價?
可是詩詞小道可以怡情。不可為恃?
對于張越地得勝。最高興地自然是張晴了。張越一坐下,她便笑容滿面地命抱夏去沏了一壺新茶。親自給張越倒了,這才贊道:“三弟好樣的,這下可是給我長臉了!珂丫頭在南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才女,這一回愿賭服輸,以后那些有女兒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一頭考較你,你這終身大事上頭也要輕松許多。”
張越原聽著還好,待發覺張晴兜兜轉轉,竟是又把話題繞到了婚事上頭,他頓時在心里哀嘆了一聲。就當他尋思找個什么由頭打消了大姐的媒婆興致,卻不料張晴稍稍靠近了些,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剛剛杜家小姐那丫頭跑去和秋痕琥珀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我可是瞧見了。你是杜大人的學生,這門親事倒也使得。趕明兒我上杜家見到杜夫人地時候,一定好好幫你探探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