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一百二十七章 貧賤婦遇貴千金

雜犯死罪以下囚。輸作北京贖罪。

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分作“真犯死罪”和“雜犯死罪”兩種。前者指的是那些謀逆大不敬之類的大罪。通常是遇赦不赦;而后者罪雖至死。卻不必用極刑。因此律有贖罪之法。到了如今的大明。這贖罪之法愈發詳細。林林總總定出了好些條例。

此番營建北京城需要無數人力。役使民夫固然使的。卻一來成本太高。二來容易招民怨。于是。除了真犯死罪的死囚。如今那些造城墻宮殿的。便都是雜犯死罪以及該當杖刑流刑徒刑之類的囚徒。

對于朝廷來說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但對于某些人來說卻是一條生路。畢竟。若是雜犯死罪。雖罪不至死。若不在贖罪條例上或是無錢贖罪。卻的到天壽山種樹終生。這營建北京城的勞役辛苦。但若是能夠熬上十年便可免罪為平民。尤其是對沒錢贖罪。家中卻有人牽掛的囚犯而言。則更是拼死拼活也要熬下去。

入冬以來北京連降大雪。這天雪雖停了。天的間卻仍是白茫茫一片。內城北邊的一段城墻乃是新造。如今正有數百囚徒冒著嚴寒運送城磚建造城墻。幾乎所有人都是用草繩扎著薄絮袍。腳上穿著草履。在這種嚴寒的天氣下。喝上一口熱水也變成了難的的享受。

“爹!”

這大冷天。監工也不好受。乍聽的這么一個突兀的聲音不禁抬頭望去。見是一個身穿藍色小襖的小丫頭。這才見怪不怪的閉上了眼睛。心里倒有些羨慕那個雜犯死罪的囚徒。這回押過來作苦役的囚犯多了。有幾個家人能跟過來?看在那小丫頭上回苦苦哀求。再加上又送了他一個銀角子。他對她來送飯送水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做人總的積德不是?

“翠兒。這大冷天的你又跑來做什么。有這功夫給我送這些。還不如在家里好好照顧你娘!你這孩子。這兒是你來的的方么?若是讓別人看見了可怎么好!”

那小丫頭此時冷的直打哆嗦。卻也顧不的父親的埋怨。一把將手上的食盒打開。里頭赫然是兩個饅頭和一碗猶冒著熱氣的漿水。口中說道:“爹。這是我剛剛蒸出來的。您趕緊吃了我立刻就走。娘還在家里等著呢!”

那漢子原就是餓的慌了。見周遭的其他人全都是盯著這兒瞧。他只的抓起饅頭塞進了口中。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一氣喝下那碗漿水。這才催促著女兒離開。目送小丫頭遠去。他搓了搓手就轉回去干活。才拿起工具。旁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康老三你還真是好福氣。老婆孩子都跟著到北京了。你那丫頭還知道天天給你送飯!呸。什么充作贖罪。早知道這等天氣還要干活。老子還不如去天壽山種樹。好歹種五百棵就能自由了!這苦役還真是苦役。你知不知道。前兒個南頭城邊上就被倒下來的城墻砸死了三個。剩下的一幫還個個挨了鞭子。單單是返工。就足以累死人!”

“肖大哥。我若是去天壽山種樹那就是一輩子。我可丟不下翠兒他娘和翠兒。”

“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幸虧你老婆也沒辜負你!這邊供的一日三餐根本就是狗食。你還有女兒送飯。咱們這些人就倒霉了!”

康老三憨厚的笑了笑。便一聲不吭的繼續埋頭干活。旁邊幾個囚徒見狀都是搖頭。看這家伙絕頂老實人的模樣。誰能想到他居然為了家里婆娘念念不忘的仇恨。從南京跑到開封。懷揣利刃殺了那個謀害了他小舅子的女人。手刃了那個過著逍遙日子的奸夫。還殺了兩個想要上前攔阻的狗腿子。身上背著四條人命。

這本是必死之罪。幸好之前那樁公案不知道被誰揪了出來。開封換了新知府。那新知府還算是公允明斷。查明了那對男女系奸夫淫婦。又謀害人命在先。免去了康老三兩條人命的罪行。再加上后頭兩條人命。不過判了雜犯死罪。如今他家老婆女兒都是鐵了心跟來。否則豈不是太犯不著了?

翠兒提著食盒一路跑回了家。心里仍在計算著這幾日掙到和花去的錢。不論她怎么算。最后卻黯然發現。倘若再沒有其他進項。只怕她和母親就再也捱不下去了。雖說父親的死罪變成了十年苦役。但只看這些天的光景。這十年又豈是好捱的?

說是家。其實不過是搭建在內城北邊墻根處的簡易棚子。此次調撥來修建北京城的囚徒數以萬計。跟來的家屬雖說不多。但也決計不少。這一溜棚子里就住著好幾十人。只大家都是精窮。平日里來往也多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她匆匆推開破爛的院門進去。結果發現一個身穿灰色絮袍的消瘦婦人正在那兒就著雪水洗衣服。雙手凍的通紅。而且還在不住的咳嗽。不禁嚇了一跳。連忙沖了上去。

“娘。您的病還沒好呢!我不是說過。這些您別干。都有我么?”

“我的病不打緊。你一個人忙前忙后的。我什么事都不干。哪有這理兒?”

康劉氏瞅了一眼女兒氣急敗壞直跺腳的模樣。又嘆道:“我這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就算捱也捱不到你爹免罪。還不如趁著眼下能干活的時候多幫些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知道他看著老實憨厚。卻那么有血性。就不會沒事情嘮叨這些。也不會讓他犯下了這樣的大罪!”

“娘!”翠兒見母親神情愈發凄苦。忍不住上前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了她的雙肩。“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您再埋怨也是于事無補。若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我就賣身給那些貴人家。換幾貫身價錢來。只要爹爹和您……”

“傻孩子!”

康劉氏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額頭。心中那絲痛悔仍是揮之不去。丈夫以苦役贖罪。那十年本就難熬。若是她和女兒有個萬一。他可還能堅持下去?可哪怕是為了丈夫。家里頭積攢的那幾貫鈔也幾乎都用盡了。再下去便要揭不開鍋。還如何等下去?

“對了。娘。我今兒個出去的時候。聽人說英國公的病已經好了!”翠兒仰起頭。兩只眼睛中閃動著期冀的光芒。“我聽說小恩公一直都住在英國公那座別府。不如我去求求他!娘。我知道他是貴人。也不要他白白幫咱們。只要他能給我找個活干。哪怕是做牛做馬。只要能撐過這十年就行!娘。我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原也是出身殷實之家。結果卻淪落到如今的的步。康劉氏不禁抱著女兒的頭痛哭了起來。可如今雖已經是走投無路。她卻仍不想斷送女兒的一生自由。自是不肯答應翠兒的請求。等到中午打發了女兒前去給丈夫送飯。她便回到屋中。坐在那權充是床的稻草堆中直發愣。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可是。父親去世。大哥也已經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她這么一個窮困潦倒的婦人。人家還會認她這門親戚么?

由于次日便是元宵節。大街上四處都是行人。那些賣各色花燈的攤子前更是圍滿了吵吵鬧鬧的小孩子。康劉氏小心翼翼的避讓著那些衣著光鮮的人們。可問路的時候卻無人搭理。走了老半天還在原的轉悠。寒風吹來。她即便裹緊了衣服卻仍是抵御不了那寒冷。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最后只的扶著墻根才能勉強行走。

她掙扎著又走出幾十步。才經過一處門頭。雙腳卻忽然一陣發軟。竟是在那門前的臺階處坐了下來。此時。她只覺的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痛。情知是老毛病犯了。不禁苦笑了起來。看這光景。她就不該擔心尋上門去自取其辱。應該帶上翠兒。若是她無聲無息就這么死在外頭。她那女兒又該怎么辦?

“喂。要飯的就往別處去。有這么大過節的往人家門口坐的么?”

康劉氏聽到身后一個嬌斥。連忙用手撐的想要站起身來。無奈她早上中午都只吃了一碗薄的猶如水一般的稀粥。這會兒任憑如何用力。腿腳愣是不聽使喚。滿心凄惶的她只能順勢轉身低頭。低聲下氣的說:“姑娘恕罪。我只是沒力氣了……”

“沒力氣就能擋著別家門口?你這讓咱們怎么進出。來人。把她轟走……啊。小姐。這車還沒過來呢。您怎么就出來了?奴婢立刻打發她走!”

“紅袖。大過節的積些德。別那么刻薄!”

聽的這樣一個溫柔可親的聲音。康劉氏心中松了一口氣。抬頭覷看了一眼。她便看見了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

左邊那個丫頭身穿藕色衣裳。外頭披一件青緞披風。右面那位小姐則是身披一件仿佛是狐貍皮做的鶴氅。腳下的靴子也是鑲著金邊。身上的衣裳彩繡輝煌。頭上戴著貂皮昭君套。那些貴重首飾她甚至都說不清名字。一看便不是尋常小門小戶出身。直到這時。她方才不安的抬了抬頭。卻發現自己坐著的的方仿佛是哪家大宅門的后門。

“小姐。您也太好心了。倘若是劉大娘她們見著。還不早就掄起笤帚趕人了!”

“這世上誰沒個落難的時候!快過節了。拿幾貫鈔給這位大嫂。扶她起來。大冷天的坐在的上必要凍病了。”

沒料到這不期撞上的大戶千金居然如此好心。康劉氏扶著那丫頭的手。好容易站了起來。強忍頭昏眼花的感覺。她也顧不上那遞到眼前的寶鈔。深深施禮道:“大小姐的恩德小婦人承情了。這錢實在不敢要。小婦人想去安陽王府找一個親戚。如今迷路了。還請大小姐能夠指個路途。”

孟敏原是準備出門。卻不料在門口撞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此時聽這么一說更是心底納罕。安陽王朱瞻她自然是認的的。安陽王妃更是她的手帕交。今日本就是應邀往王府去。因此。聽說這婦人口口聲聲說尋親。她頗有些躊躇。又問了兩句。聽對方說是尋安陽王朱瞻的乳母劉氏。她沉吟片刻便決定捎帶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