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皇宮自永樂四年開始營建,至今已經陸陸續續修了十三年,由于尚未正式遷都,三大殿尚未完全建成,因此如今自天子至嬪妃仍然住在西宮之中。()永樂皇帝朱棣雖說早已下令太子監國,但也常常臨朝治事,隨駕臣子每隔數日就會云集于西宮奉天殿。
盡管苦于風痹頑疾,但朱棣戎馬一身,最不耐煩的就是病臥在床吃藥靜養,因此這幾天病痛稍解,他就常常召來幾個心腹臣子陪伴,言談風趣最能隨機應變的楊榮自然是召見最多的。這一日,頗有些興致的他和楊榮說了一會話,又召來了安遠侯柳升,由大批錦衣衛隨扈,一行人卻是徑直前往已經頗顯巍峨氣勢的宮城。
皇城內諸司局不過是略顯雛形,但禁宮之內的一應宮殿卻已經俱全,尤其是矗立在高大石臺上的三大殿更是讓人遠望而生崇敬之心。朱棣自封王之后就常居北地,此時一路走來,看著自己當年這座燕王府如今已經赫然變成了宮城,他更是油然而生自得之意。
如今英國公張輔和成國公朱勇都不在,安遠侯柳升算得上是武將中最受寵信的一人。雖說不能出口成章賦詩一首替皇帝助興,但他自有自己的說法,當下便笑呵呵地說:“皇上如今坐鎮北京,蒙元那些韃子望風喪膽,全都龜縮在漠北等到這北京城修好了,天下雄兵全都駐扎在此,今后咱大明便可長治久安!”
力壓群臣而主張遷都北京,這乃是朱棣平生的得意之舉之一,安遠侯柳升這一席話自然是搔到了他的癢處,面上不禁大悅。一旁落后數步的楊榮忍不住微微蹙眉,可他雖說是深受信賴的閣臣,無論品級爵位和安遠侯柳升都相差極遠,最后仍是按捺住沒有說話。
他和吏部尚書蹇義戶部尚書夏元吉一樣都是力主遷都的文官之一。又從朱棣數次北征,深知在北地屯重兵的重要性。但是,身在樂安的漢王只要日夜兼程,數日之內便能趕到北京,趙王更是至今都在北京尚未就藩,反倒是皇太子皇太孫如今都在南京鎮守。如今這些隨朱棣靖難席卷天下的驕兵悍將實在讓人無法放心,萬一皇帝這身體有什么閃失……
“混蛋!”
正在沉思中地楊榮乍聽得這一聲,立刻從沉思中回過神。()見前頭的朱棣已經停住了腳步轉過了身子正和人說話,他忙緊趕兩步上前,心中有些懊惱。深恐自己因胡思亂想錯過了什么話頭。及至看到朱棣旁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個錦衣衛指揮使袁方,他更是心中一緊。
“幸好朕沒有讓那個逆子進京,他坐船北上至天津的時候,一路上撞翻民船無數,他然連奉詔回朝的鎮守交趾副總兵官張攸的家眷都撞了落水!若是讓他再從天津北上,他豈不是敢直接拿船去撞碼頭!如此狂妄放恣,這個混帳東部下,自己的外甥女兒又許配給了張攸的次子,驟然聽說此事不禁一驚。他皺了皺眉。隨即搶在前頭道:“皇上,張攸既然不曾因此事奏聞,想必落水的只是尋常仆婢。只漢王實在是太莽撞了,這運河之上往來官船極多,何必置一時意氣!”
一旁的袁方忽然插話道:“安遠侯,落水地雖只是張大人的侍妾,但據說此女是黔西一位土司的獨生女,還是黔國公做的大媒,并非尋常仆婢。”
“那是遇上了張攸好氣性,要是換成別人。當面忍下這口氣,背后怎會輕易放過!”朱棣此時心頭暴怒。右掌倏地捏成了拳頭,卻發現四周沒有什么可供捶撲的東西,只好恨恨地放下了手,“張攸鎮守交趾多年任勞任怨,朕原本預備起用他坐鎮左軍都督府。如今看來,他果然還識大體。若不是錦衣衛偵知此事。恐怕他就把這件事硬生生按捺下去了。”
想起前往宣府練兵以備北征之需地張輔。即便朱棣一向偏心護短。這會兒也不由得氣咻咻地冷哼了一聲:“若是識大體知進退。朕也就省心來。聽說張攸地心愛侍妾竟然被漢王地船給撞得落水。心中倒有些不忿。皇帝這一贊他方才心頭一松。心想張攸因禍得福。倒也補償了先頭那一場驚嚇。而一旁地楊榮卻忍不住想起還在錦衣衛詔獄之中關著地杜楨。雖說他和杜楨交情還談不上莫逆。但兔死狐悲地心思仍在。因此他略一思忖便輕飄飄地加了一句。
“雖說張攸不曾上奏。但既然皇上如今知道了。還是加以安撫為佳。畢竟不能寒了人心。從前榮國公戎馬沙場忠心不二。英國公如今備兵宣府。張攸在外鎮守多年尚能不驕不躁。這足可稱得上是武臣楷模。如此英烈之家。可說是后繼有人!”
楊榮這番話雖說極盡溢美之詞。但朱棣欣然點頭之后。立刻注意到了后繼有人這四個字。他先是想到昨日王貴妃曾經提起英國公夫人如今再次身懷六甲。旋即又憶起當初張自動請纓前去樂安收漢王天策護衛。結果鬧得灰溜溜回來。當下就把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于是。他也就從已經回到北京地張越聯想到了下錦衣衛詔獄多時地孟賢。又從此事想到山東那頭被鎮壓下去地白蓮教教匪。心中不禁一動。撇下柳升和楊榮往前走了幾步。咐道:“楊榮。回去之后把幾個中書舍人召到涼殿。朕有事情要吩咐。”
因著這么一件忽然蹦出來地事情。君臣幾人都無心再欣賞新皇宮地巍峨氣象宏偉氣勢。接下來自然是走馬觀花各自心不在焉。尤其是楊榮。等到出了皇城地長安右門。安遠侯柳升便先行告退——他總領京營軍馬。今日屬于特旨召陪駕。如今當然應該回營中處理事務。然而事實上。當望著朱棣那一行車駕遠遠離去之后。他立刻帶著幾個隨從直奔張府。
他從來就不是那種謀定而后動地角色。因此根本沒想過自己地行止能否瞞得過皇帝。雖說這親家不是兒女親家。但他老姐姐早逝。外甥女兒幾乎就和他親生女兒差不多。張家地事情自然也就算是他地事情。倘若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他自然得去尋張攸好好問一問清楚。
張府毗鄰武安侯鄭府,柳升打馬飛奔路過的時候,恰看見鄭府門口仿佛在送客,其中有一個人影瞧著仿佛像是張。雖說那是英國公張輔的嫡親弟弟,但他平日與其沒什么往來,只掃了一眼便呼嘯而過,直到張府東角門處方才停了下來。他雖說不常來,但安遠侯三個字一報上去,幾個門子上前迎接的迎接,報信的報信,最后卻是正好在家地張越迎了出來。“你二伯父不在家?”
“二伯父到中軍都督府去了。”張越剛剛被柳升那大巴掌在肩膀上拍了兩記,深感這位悍將手勁之大,此時便揉著肩頭笑道,“他一大早出門,看這天色也應當不早了。柳伯父若是得閑,不妨坐坐等一等如何?”
“反正這時候回營地也晚了,等一等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柳升向來是有什么說什么地性子,當下就爽朗地笑道,“你小子這回在山東可是會折騰,聽說親自帶人剿了一個白蓮教教匪的寨子?怎么樣,殺了幾個人?要我說,既然是將門世家,你干脆棄文從武算了,咱們這些軍中前輩還會讓你吃虧么?當文官有什么好地,就干了一丁點事情就讓人給盯上了,你這次得罪的人還真不少!”
到興頭,他也顧不得如今是走在通往正堂地甬道上,大大咧咧地說:“今兒個我和楊榮陪著皇上逛皇宮,到謹身殿外頭的時候,皇上忽然拿我們開起了玩笑,說一個楊,一個柳,一個榮,一個升,恰好配成了一對兒,還問楊榮家里有幾個兒女,湊一對親家正好。我看楊榮那時候誠惶誠恐的模樣,冷不丁就插了一句:我是還有個年方十二的女兒,可打算配一個百步穿楊的女婿!結果皇上哈哈大笑,再也沒提這事。”
得知今兒個柳升和楊榮一皇帝去逛正在營造的皇宮,又聽到皇帝對柳升配楊榮的評價,張越險些沒笑得岔過氣去,待聽到這聯姻之說時更覺荒謬。朱棣是明顯重武輕文的秉性,這柳升乃是官居超品的侯爵,怎么會聯姻只有五品的楊榮?想來也就是開玩笑罷
看到張越在那兒偷笑,柳升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頓時沒好氣地伸出大巴掌在他背上重重一拍:“你別笑,橫豎你二哥的婚事辦完之后就輪到你了!對了,今天我跟著皇上逛了一大圈,皇上恰好贊了張家人,你既然姓張,料想這點小事也不打緊。”
張越笑著應了,又將柳升領到了張府新造的瑞慶堂。比起當初祥符老家的那座正堂,這兒更顯富麗堂皇,中堂的赤金青地牌匾更是朱棣的御筆,那瑞慶堂三個字龍飛鳳舞煞是精神。柳升自己家里就供著這樣的御筆,此時見著更覺親切。
就在青衣小廝奉茶的時候,外頭廊下忽然傳來了一聲通報:“三少爺,外頭有中官宣召,說是皇上宣您涼殿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