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人爭一口氣,不過為面皮
杜家在北京根基淺,杜楨當初又不過是出仕不久的文官,這獲賜的宅子自然比不上那些公侯伯府的軒昂壯麗,只得了一座三進院子套一個小跨院,附帶了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花園。由于所用的下人幾乎都是從浙東老家帶出來的世仆,因此即便如今杜楨下獄,家里頭也并沒有亂了方寸,來來去去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情,私底下也很少議論。
北京的盛夏素來干熱,杜家又不像大富大貴人家那樣置有冰窖,自然沒法在各處擺放冰盆消暑。好在裘氏的正房周邊種了不少竹子,總算還有些蔭涼。杜綰親自掌管賬房,每日里計算好數目讓負責買菜的林嫂捎帶些瓜果,不過是盡著裘氏一人,至于其他人則是能省則省。饒是如此裘氏也漸漸看了出來,這一日下午就把杜綰叫到了跟前。
“綰兒,雖說你爹下獄之后至今消息全無,可就算他在,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些俸祿。這大熱天的,你也別太儉省苦了自己,咱們家還沒到那個地步。”
杜綰緊貼著裘氏坐了,這才笑說道:“娘,都說開源節流,我這如今不是先節流么?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咱們家本來就不能和那些大富大貴的人家比,每月開支總得好好算算。爹的事情我先頭去拜訪了兩位沈大人,盡管他們都說性命無礙,但總得留著錢預備萬一不是?這家里下人都不曾叫苦,我要是覺得苦,豈不是讓人笑話?”
“先頭你爹爹一走就是十年,帶累得你吃了不少苦頭,這回又讓你擔驚受怕。”裘氏忍不住將杜綰摟在懷里,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之前你陪著孟家姑娘挺過了那最難的一關,誰能想到這么快就輪到了咱們家?還有元節,好端端的竟是被皇上派去青州殺人。那么一丁點大的少年郎,卻得背著那樣大的……唉,造孽啊!”
杜綰任由母親攬著自己,舍不得挪開了去,一時之間倒是沒聽清裘氏那些感慨。此時旁邊只有伺候裘氏的丫頭雙萍,看著這一幕也忍不住別轉頭去抹眼淚。就在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化不盡的愁緒時,小五卻咋呼呼地闖了進來。
“太太,小姐,張府差了人來送蜜桃……呃,我出去讓她們稍稍等一會……”
見小五鬼頭鬼腦地要出去,杜綰這才坐直了身子,沒好氣地叫住了她:“人家特意送東西過來,哪有讓她們等著的道理,快去請進來!雙萍,去里屋拿抿子梳子和銅鏡!”
裘氏聽說是張府派人來送東西,倒也吃了一驚,待雙萍取了一應用具,她連忙親自給杜綰梳理抿好散亂的鬢發,又拔下了一根嵌翡翠金發簪插在了女兒的頭上。不等杜綰出聲反對,她就笑道:“如今張家是老太太做主,差來的人指不定是有些體面的。你在家里素面朝天不用金玉不要緊,但別人瞧著不免寒酸。好了好了,預備見客吧。”
正如裘氏所說的那樣,來送蜜桃的恰是顧氏親自點派的兩個媳婦,都是張家世仆。由于是老太太的吩咐,兩人進了杜府之后一舉一動都存了小心,更悄悄打量著這邊的光景。瞧見四處下人井井有條,待人接物也還精神,她們心中不由得納罕——當家老爺生死未卜,這家里居然能這樣紋絲不亂,著實是難得了。
等到入了正房,兩個媳婦看見正中坐著一位端莊婦人,連忙趨前屈膝問安。起身之后,年長的林氏便瞅見旁邊站著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女。雖則是家常密合色紗衫密合色裙子,頭上隱約也只能看見一枚金簪子,除此之外手上脖子上都不見什么首飾,但卻流露出一股高華的氣度來。情知這便是那位杜家小姐,她更是多瞧了兩眼,隨即方才收了神。
“這是今日宮中剛剛賞賜的皮薄汁甜的江南蜜桃,老太太吩咐送一簍過來讓杜夫人和杜小姐嘗嘗鮮。老太太還說,如今三少爺不在北京,家里該當對府里多多照應。萬一一時半會難免有疏忽的地方,還請杜夫人和杜小姐海涵。”
聞聽是宮中賞賜,裘氏微微一愣,心里隱約明白了張家那位老祖宗的意思,不禁極其歡喜。畢竟,丈夫下獄家中無異于半邊天就塌了,她哪怕強撐著不露分毫,但歸根結底還是彷徨的。張家畢竟是英國公府的親戚,如今有了這樣的表示,不啻是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杜楨如今應該還平安,只要知道這個也就夠了。
她微微欠了欠身,見兩個媳婦都閃到一邊不敢受禮,又吩咐人拿了小杌子過來請兩人坐,說了好一會話。因見兩人常常向杜綰詢問幾句,她忍不住有些遐思,待到她們起身要告辭的時候,她便又開口說道:
“多謝老太太如此惦記著,論理我和綰兒也是晚輩,回京之后本該是咱們去拜見的,只是一直都怕隨便登門給貴府惹麻煩,所以一直都不曾成行。今天卻還勞動老太太讓你們先送東西過來,咱們實在是過意不去。如今這天氣太熱,常常讓人頭昏眼花的,我前些天讓綰兒制了些薄荷香,夏天使用也能提提神,就勞你們帶回去送給老太太。”
林氏剛剛和杜綰說了兩句話,覺著這位千金機敏大方,很是不凡,又見裘氏談吐清雅,人也和善,她心中愈發覺得顧氏此番差遣他來肯定是為了張越的婚事,此時忙答應了。出了屋子,就有一個小丫頭捧了一匣子薄荷香來,另一個則是送了一個繡工精致的錦囊。到了外頭車上,她和另一個媳婦打開錦囊一看,卻見是賞人用的兩個小銀錁子,不禁對視一笑。
這邊張府兩個媳婦從杜府回家,那邊呂夫人張晴婆媳面對的卻是一個泥雕木塑一般的孟賢。無論兩人怎么說,孟賢卻是絲毫沒有反應,口干舌燥的張晴不得不丟下他去照看剛剛悠悠醒轉的孟敏。看見昔日那個明艷大方的千金現如今憔悴得不成樣子,她不禁又是心疼又是難過,一把就將人攬在了懷里。
“大嫂……”
剛剛看到吳夫人含笑長辭的時候,孟敏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這會兒醒轉過來方才感到心一陣陣揪緊似的疼痛。她下意識地抓著張晴的衣裳,不停地啜泣著,卻始終不肯放聲。直到張晴使勁拍著她的肩背,示意她該哭就哭,她這才漸漸放開了聲音。
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的究竟是母親,還是自己!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爭吵聲。盡管悲痛欲絕,但由于多年的習慣,她仍是搖搖晃晃坐直了身子,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強自起身就要往外走。張晴苦勸不住,只好在旁邊攙扶著,待到了堂屋里,兩人就看見孟賢正對呂夫人怒目而視。
“我孟賢自以為風光得意,這一回失算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我以為自己好容易得見天日,卻偏偏看見夫人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氣!弟妹你這回來得倒是及時,可當初那一次次需要保定侯府援手的時候,你們又在哪兒?我被下獄這些天,一家人先是被趕出山東都司衙門,然后是夫人重病,再然后是無數人落井下石……平日里交情不錯的同僚都作了縮頭烏龜,作為親兄弟的保定侯也只求情了一回就再不出面,這就是兄弟?”
孟敏聽到父親說話竟是這樣不留情面,不禁大驚,連忙上前兩步說道:“爹爹,我和娘回京之后,二嬸常常讓大嫂來看望,前前后后幫了咱們家不少……”
“住口!”接連遭遇大變,孟賢此時再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沖著女兒就怒吼道,“你娘都死了,你還惦記著他們的好處,你是不是也后悔沒脫生到你二嬸肚子里,也好當你的保定侯千金!你娘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女兒看,我看她是白疼了你那么多年!”
一下子遭到父親當頭痛斥,孟敏不禁又羞又氣又驚,若不是旁邊張晴攙扶著她的胳膊,她怎么都站不住腳。而呂夫人盡管心中惱怒,但想到孟賢剛剛經歷了喪妻之痛,也不想和他一般計較,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哥若是要怪罪我和老爺不盡心,我也不想多解釋什么,但你若是要怪罪四丫頭,那就實在太不近人情了!這幾個月里,她一面照顧大嫂,一面還要周全家里,這家里的擔子都是她一個人挑的。為著你的事和大嫂的病,她甚至還在青州給人作繡品換錢,半夜三更帶著母親出去求醫,有幾個大家閨秀能做到這般!大嫂如今去世,最傷心的不是你,是她!大嫂走的時候等到了你回來,可大嫂走的時候甚至都來不及看到她風光大嫁!”
孟賢膝下并無嫡女,對孟敏這個庶出的長女一向抱有莫大的期望,剛剛不過是一時氣急方才把火氣撒到了她的頭上。然而,呂夫人這一番話卻讓他面子上很下不來,尤其是最后一句風光大嫁更是觸到了他心頭的隱痛。
就因為庶出,世襲的爵位就和他無緣;就因為皇帝護短,他苦心孤詣的謀劃不但一場空,還將以前的老本都賠了進去;就因為那些同僚朋友親戚的冷漠,如今他一回來面對的就是妻子的撒手人寰……甚至女兒的婚事又要因孝期一拖三年!
狠狠瞪著呂夫人,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多謝弟妹關心,就算夫人到了地下,我也一定會讓她看到敏敏風光大嫁,我會讓她比誰都嫁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