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迎娶
雖說民間有的是貪圖聘禮嫁女兒的人家,但若是大戶人家結親,這送來的定禮越是豐厚,陪嫁的妝奩也越是得花心思。杜楨當初和妻女一別十余載,如今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唯一的學生,即便是一向冷臉如他,此時也想盡心盡力。無奈他詩書文章固然精通,在人情世故上卻難以指望,反而常常添亂,到最后裘氏不得不好言好語將丈夫勸走。
張家送來了三十二抬定禮,杜家這妝奩按理就得豐厚一倍,至少也得六十四抬。自從沈度沈粲兄弟和楊榮登門之后,不少接到喜帖子的同僚也紛紛派了家中女眷上門送禮添箱。雖說多少不過是一份心意,終究也湊了不少精致的東西。然而,最解燃眉之急的卻還是浙東老家找上門的那幾個親戚,他們不但送來了整套上等花梨木家具,此外還有漆器、幔帳、被褥、門簾、衣料尺頭,竟是包辦了將近一半的嫁妝。
雖說這都是急需之物,但杜楨和裘氏都不喜歡無端欠人情,原本怎么也不肯收,然而,那幾個親戚都是打躬作揖百般求懇,有的說這都是家鄉父老的一片心意,有的說當初不懂事占了杜家田產一直心懷愧疚,總而言之理由五花八門,到最后裘氏只好收下。
只是想到當初自己擢升布政使的時候也沒見這么多親戚,此次卻來得如此及時,即使睿智如杜楨,心中也不禁頗感迷惑。
那一套家具顯然不是一兩天就能趕出來的,莫非是這些人早早預備下的?
到了催妝的那一日,張家由張超張起哥倆帶頭,又找了兩個熟識的勛貴子弟,而萬世節和夏吉最好熱鬧,這時節也裝飾一新自告奮勇,再加上房陵孫翰,恰是湊足了浩浩蕩蕩八個人,一路殺到杜家,笑呵呵地送上了四個催妝盒子,里頭不外乎是慣例的面食和肉食,其中少不得年糕和羊肉兩樣。
接了催妝盒子,杜家大會親朋之后便開始發奩,沿途又引來了無數看熱鬧的人,小孩子更是跟在那些抬東西的壯漢后頭撒歡奔跑。
等這浩浩蕩蕩的送妝奩隊伍到了張府前頭的一條巷子,卻是張赳早就帶著大批家人等在這兒迎妝,一路護送將這六十四抬嫁妝送到了張家前院,又一字擺開。
杜楨裘氏就這么一個女兒,妝奩自然是傾其所有。陪嫁中頭兩樣就是裘氏到北京之后置辦的那個田莊,此外還有城中一座三進院子。于是最前頭那欄桿桌上少不得擺上了一塊瓦片和六塊彩紙土坯,緊跟著就是二十抬木器,其中既有從浙東送來的,也有裘氏自己預備的,從大梳妝臺到硬木雕花多寶格,從圈椅到八仙桌,林林總總應有盡有。這之后就是器具擺設、妝品被褥、四季衣物鞋襪等等,俱是極其豐盛。
因妝奩乃是女方門面,都要揭開來供賓客瞧看觀賞,所以外頭杜家的一個下人一樣樣報名,張家的幾個管事便揭開那些什盒蓋子,當掀開那最后四盒金銀首飾的蓋子時,縱使是見慣了好東西的賓客們也不禁吃了一驚。
金玲瓏簪子、金壓袖、金累絲嵌寶掩鬢、鑲珍珠金累絲寶釵,四樣各兩副金飾之外,便是珍珠箍、白玉鐲子之類的珠玉首飾,式樣雖說有老有新,終究是齊齊整整。就連特意到前院幫忙的幾個管家媳婦也挑不出半點寒酸來,俱是在那兒暗自點頭。
雖說明日才是正經迎親,但按照規矩,今日張家就擺開了喜筵接待各方親朋,此時在前院湊熱鬧看女方妝奩的人很不少,對于杜家竟能置辦這樣的嫁妝,知根知底的人無不在私底下悄悄議論,聲音也漸漸提高了起來,個個都是興致高昂。
“沒見識,這還看不明白?那幾盒金銀首飾里頭有不少是宮里的樣式!”
也不知道是誰嘟囔了一聲,這么一個說法很快傳遍了整個院子,于是,那些聒噪的聲音立刻嘎然而止,有的溜回喜棚繼續去用喜筵,有的則是在原地驚疑不定地打量眾多東西。這其中,向來入值宿衛出入宮中的張輗和張軏自然能分辨出這話是真是假,瞅著那亮閃閃的東西,兄弟倆找了借口匆匆告辭,到外頭卻是上了同一輛馬車。
直到那妝奩讓親友們看夠了,張家下人方才一樣樣地把東西往新院中送,張越讓人打賞了送妝的杜家下人,自己也忍不住盯著那滿院子的東西出神。剛剛別人的嘀咕聲他也聽到了,心頭卻在思量東西的來處。但是,他更在意的卻是杜家陪嫁的房產地產,對于原本就不過是殷實的杜家來說,一口氣陪嫁這許多,他實在不得不操心岳父岳母日子如何過。
杜家的妝奩讓原本有些擔心的孫氏大喜過望,因此到了親迎娶親的日子,她一大早起床,竟是親自帶著丫頭把張越叫了起來,催著梳洗更衣,眼看他穿上了一身簇新的雨過天青色潞綢袍子,又目送他出屋去前頭接待各處來客,她方才拿帕子輕輕抹了抹眼睛。
一旁的珍珠連忙拉了拉孫氏的袖子:“太太,大喜的日子,您別讓人看見了。”
“我那是高興。”孫氏仍是望著那已經沒了人影的院子門口,那臉上說不出是悲是喜,“盼星星盼月亮,一日日地苦熬著,總算是盼到了他出仕,又盼到了他成親。如今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好好給我和他爹爭一口氣,能和媳婦早日生一個大胖小子……”
見孫氏說著又哽咽了起來,珍珠芍藥連忙上前相勸,好容易把人勸住了,兩人少不得拉著主人到屋子里重新梳洗補妝。靈犀三人適才都不好上前,這時候打水的打水,取妝盒的取妝盒,待到孫氏這情緒恢復了過來,眾人又笑呵呵地說起了晚間拜堂成親的事。
雖則英國公張輔遠在宣府練兵,王夫人身懷六甲行動不便,但武將功臣們有的瞧著英國公的情面,有的看在姻親關系,有的則是琢磨著張家小子似乎深得圣恩,倒是來了不少。除了幾個和漢王交情極深的不曾登門道賀之外,其余的賓客竟是將張家正堂瑞慶堂擠了個嚴嚴實實。因這些幾乎都是長輩,整整一上午,張越都是在認人頭行禮陪笑說話,饒是他記性再好,這一回也是頭昏眼花沒記住幾個人。
按照古禮,迎親發轎都在黃昏以后。因壬子日乃是卜筮所得的黃道吉日,又正值角木蛟值日,取得是嫁娶婚姻多貴子的說法,黃道吉時便定在酉時三刻。由于張倬無法趕回,下午拜禰廟就由張攸引導祭拜,拜完之后看過時辰,張越自是向禮堂中的大媒安遠侯柳升敦請迎娶,當下少不得又是一通拈香叩拜之類的古禮,待到換上禮袍的張越上馬時,卻已經是出了一身汗。
雖然如今娶親崇尚節儉,但品官功臣之家自是免不了奢侈。路上兩旁原本就擠滿了好些看熱鬧的人,這一路吹吹打打又引來了一些路人駐足觀看,讓張越很是體驗了一把千目所視的滋味。總算是杜家只有杜綰一女,別無兄弟姊妹,這門口的關卡撒了喜錢紅包還算好過,然而,看到昔日素來安靜冷清的地方一下子搭起了喜棚高朋滿座,他仍是有些不習慣。
因女方主婚人由沈粲擔當,因此張越在寢戶前先拜了主婚,旋即方才來到正堂。見杜楨和裘氏都是一身禮服端坐于上,他在原地佇立片刻,旋即方才上前深深下拜三叩首。起身之后,他就瞧見杜楨的面上布滿了少見的笑容,顯然是極其欣慰,裘氏更不必說。
行禮之后,他便退到了門外等候,不多時,他就聽到身后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聲音。即使不能回頭,他也知道必是丫頭簇擁了杜綰前來拜別。當看到那一抹身影從旁邊擦過的時候,他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卻只來得及看見那一襲施繡云霞練鵲文霞帔。
須臾,他就聽到里間傳來了杜楨那熟悉的聲音,只是此時此刻,那一向絲毫不變的聲線仿佛有些顫動,清晰傳達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此話之后,便是裘氏略有些哽咽的聲音:“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
“謹遵父母之命。”
盡管這都是些禮制上熟得不能再熟的話,但這會兒清清楚楚地聽別人說了一遍,張越仍不免心情激蕩,結果還是安遠侯柳升出了正堂時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方才想起此時已經禮畢,喜轎應該離門了。當出了大門,他又瞧著戴了紅蓋頭的杜綰上轎,直到那轎簾在自己的面前輕輕放下,方才在幾個隨從的催促下翻身上馬,一揮馬鞭疾馳而去,看得后頭送親的女方親朋好一陣笑。
年紀最大的沈度便站在那兒拈須嘆道:“這新郎官還真是的,若不是規矩上頭定了他先得回家在門口等著迎新娘進去,說不定他會跟著一路走!”
幾個遠道而來的親戚看著杜家門前被堵了小半條巷子,里頭那高朋滿座品官如云的場面,此時此刻全都感到這一趟跑得值得,禮沒白送——雖說他們背地里被逼無奈跑了這一趟,曾經沒少暗自咒罵過。
誰能想到應該早就前程盡毀的杜楨,現如今竟是這樣風風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