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情義
孟家祖籍山東海豐,但自從第一代保定侯孟善出仕之后,孟家就遷出了海豐,但祖墳和家族祠堂依舊在,至今仍有不少族人散居于祖宅。如今孟賢嫡妻吳夫人去世,自然也要歸葬海豐,因此在七七過后,家中人就開始預備葬禮。痛失妻子的孟賢任憑保定侯府派來的幾個大管事打理這所有事務,自己除了不得不出面的場合,其他時候都關在書房中閉門不出。
孟家嫡庶子女均需為吳夫人服喪三年,而身為丈夫,孟賢只需為吳夫人服喪一年。這一日,孟家難得來了一位客人,只出示了一樣表記就被請入了書房。
此時此刻,孟賢在書房中盯著對面那白面無須的老者,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許久才不滿地哼了一聲。
“黃公公,這當口人人避我如同蛇蝎,你能上門來看探望,我心中自然感念。只不過,我夫人尸骨未寒,你就上門說什么名門淑女,這也未免太過了!我孟賢雖說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還不至于無情無義到這個地步!夫人和我乃是少年夫妻,賢良不妒,此次又一直等到我歸家方才含笑而逝,我早就在她靈前發過誓愿,今生今世絕不再娶!”
那老者一聽這話頓時嘿嘿笑了一聲,嗓音尖利刺耳:“孟大人,尊夫人就是泉下有知,想必也不希望你就此蹉跎下去。夫妻情深固然是好事,但你也得為你將來的前途好好想想。這保定侯擺明了就是明哲保身,休想他為你說一句好話,其他武官也多半惱了你,若是一個不好,你就得在宣府當上一輩子辦事官!”
永樂朝沿襲洪武朝舊制,宦官設十二監四司,以司禮監為首,各設太監少監。即使是鄭和這樣在西洋揚天威的得力人物,在宮中所有宦官之中仍是位列次席,其緣由就是他的資歷及不上另一個人——司禮監太監黃儼。當初燕王朱棣尚未開府封王,黃儼便在他身邊伺候,自小看著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長大,卻是與朱高燧最為投契,和孟賢也頗有交情。
雖然是一介武夫,但孟賢自小為了蓋過嫡出的弟弟孟瑛,在弓馬上固然下足了功夫,在讀書上也用了不少腦筋,這書房足足有十步方圓,一格格書架中滿滿當當都是書。為了平復出獄后陡遭喪妻的悲憤,他這幾天有意取了論語來看,聞聽此言頓時擲下了手中的書。
“英國公處事向來公允,如今他練兵宣府,只要我悉心辦事,未必就永不能起復!”
“英國公?”黃儼眉頭一挑,陰惻惻地說,“當初我服侍皇上的時候,他還不過是黃口小兒,他的脾氣我還會不知道?他的謹慎勁頭甚至勝過其父張玉,保定侯都不幫你,他怎么可能讓你有輕輕起復的機會?別的不說,張家和孟家還算是姻親,我聽說你還一度有意把女兒許配給那個張越,可如今如何?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張家今天正在娶新婦進門!”
他越說越是興起,隨即干脆站起身來,伸手指著四周書架上一摞摞的書,陡然提高了嗓門:“這種時候,你閉門看書有什么用,難道你還能棄武從文考出一個狀元來?書中自有黃金屋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只要大軍一發,這文官全都是聞風喪膽!風光一時的方孝孺他們被誅十族,楊榮之輩則是俯首貼耳,所以說,干什么事情,手上都得有兵!”
即使是膽大包天如孟賢,聽到這番話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竟是癱坐在了太師椅上。良久,見黃儼那老鼠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他方才沙啞著嗓子說道:“黃公公,我不妨和你說實話,除了我此生絕不續弦之外,其他的事情我可以都聽你吩咐。”
這個該死的木魚腦瓜!
此時此刻,黃儼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劈頭蓋臉給孟賢一頓痛揍。論資歷,他在宮中遠勝他人,論人脈,作為司禮監太監,這滿宮里的宦官都歸他管,所以,他才對朱棣那一回對鄭和張謙的分派耿耿于懷,前幾天絞盡腦汁方才從朱棣那兒套出了口風,旋即又使盡渾身解數,總算是擺脫了到老卻被人從位子上拉下來的慘況,但此事仍然讓他耿耿于懷。
他十一次出使朝鮮,這中間獲得了無數好處,眼看朱棣疑心病越來越重,自己未必能有善終,他不得不尋一條后路。畢竟,皇太子朱高熾和他不對盤,當初方孝孺致信朱高熾行離間計,就是他第一個出首密告燕王,所以皇太子登基他絕對倒霉。如今孟賢雖說已經敗落了,但常山中護衛指揮的那些中級軍官和底層軍士卻還幾乎都支持他,更何況孟賢昔日交游廣闊,若是能夠有起復的機會,卻比常山左右護衛那兩個只會摟錢不會干實事的護衛指揮強。
勉強按捺了一下心頭火氣,他總算決定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重新在位子上坐下,他便嘆了一口氣:“原本我還想找一個富貴人家給你保個媒,如今看來是沒指望了。你這一年守孝好好悼念你的亡妻,到時候去宣府的時候不要搶功,張輔自己謹慎,所以也喜歡那些沉穩小心的人,你刻意不顯,他反而會念舊情。”
孟賢自忖聰明,但黃儼這么一席話就仿佛醍醐灌頂一般,讓他一下子抓到了某些關鍵。同樣是從錦衣衛放出來,同樣是惹上了那位漢王,杜楨嫁女門庭若市,據說連東宮皇太孫都暗地里送了不少金銀首飾,可是他痛失結發妻子,卻是凄凄慘慘戚戚連上門吊祭的人都很少。
卻原來是因為他做的太刻意!
想想黃儼在這種時刻仍然能上門探望自己,又給了這樣的指點,他剛剛那拒絕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孟賢頓時有些訕訕的。然而,對吳夫人的愧疚又讓他決計無法接受一年后續弦另娶的提議,沉吟良久,他方才計上心頭:“黃公公,與其你為我保媒,還不如幫幫我家四丫頭。夫人在的時候就一直最疼愛她,我原本還想……總之,我希望她能風光大嫁!”
你女兒畢竟要等三年才能嫁人!黃儼在心里咒罵了一句,終究還是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待出門之后就把這一茬丟在了腦后。三年之后的事情誰知道,再說那好人家不是看家世就是看嫡庶,誰樂意等上三年?他給孟賢說的親事乃是羽林前衛指揮彭旭的妹妹,家世固然不怎么樣,但孟賢只要娶了那人,這羽林前衛就有一半拿得準,這種事情靠孟敏怎么能行?
在心中盤算了一番孟賢起復的可能性,黃儼最終還是決定從朱棣和趙王朱高燧父子那兒同時下下猛藥。說來也是氣人,鄭和與張謙已經奉旨定下了新任御馬監太監和少監,他竟是根本插不進手去。否則,這宮中禁軍豈不是都在他手中,還要指望孟賢?
按禮制,父母未葬之前,孝子需住在靠著門外東墻臨時搭建的簡陋倚廬,寢苫枕塊,而女兒則只需另辟靜室居住,至于服制則是一模一樣。由于在百日喪期之內,孟家廚房倒是照常供應下人菜蔬,但各房主人卻只有糜粥,年長懂禮的也就罷了,兩個姨娘和幾個小一輩的孩子卻是暗自叫苦連天,不得不讓心腹丫鬟悄悄藏些點心夜晚食用。
雖說做得隱秘,但這種事情下人們心中都有數。紅袖眼看著孟敏一日日消瘦,眼睛里也沒有光彩,不禁暗自著急,這天傍晚悄悄溜去廚房,從相熟的廚娘那兒討了兩塊棗糕。然而,等她好容易一路藏著東西回來,又將那碟子擺在孟敏面前時,卻看到她固執得搖了搖頭。
“小姐,雖說禮法該當如此,但夫人若是知道,一定不會安心的。”心急如焚的紅袖盯著孟敏那一身生麻布衣裳,苦口婆心地勸道,“我問過廚房,據說兩位少爺那兒也都是有人悄悄送點心去的,否則日夜哭不絕聲怎么熬得下來?”
孟敏卻是少有的堅決,再次輕輕搖搖頭。見紅袖氣惱地拿起碟子要走,她卻叫住了她,柔聲問道:“你再去勸勸馮大夫,就說先前那一遭原本就是戲言。得他之助,娘才能夠看到爹爹出獄,如今誰也不會怪他,先頭爹爹也說過要奉送他路費送他還鄉的。若是真因為娘去世而要他自焚,咱們孟家成什么了?我如今重孝在身不能親自拜謝,你替我謝謝他吧。”
聽到孟敏這席話,紅袖只覺得一陣陣揪心,忽地咬咬牙說:“小姐,這時候你還有空惦記別人?你知不知道,越少爺就是今天娶杜姑娘,他們……”
“可是大嫂之前來的時候對你說的?”
孟敏輕輕攥緊了手中的竹制苴杖,旋即拉了拉身上的麻衣,抬頭問道:“之前杜姐姐和張家的三位公子都登門吊祭送過賻儀,如今兩家辦喜事,咱們家雖然在服喪,但總不至于不送禮。大嫂既然和你說了,可是曾經以家里的名義備過賀禮送去?”
“小姐!”紅袖那一瞬間著實是又驚又怒,最后方才氣急敗壞地一跺腳道,“禮物大奶奶確實代咱們家送了,就是一對同心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