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師生長談,親戚鬧心
“要不是你最后一句話對了皇上脾氣,也讓夏尚書摸清了一點你的心思,以這位老尚書的個性,恐怕是直接把你歸到佞幸那一類里頭了!”
雖則身份從老師搖身一變成了岳父,但杜楨和張越說話的口氣仍然是一如既往。此時見張越提起茶壺住滿了自己面前的那個茶杯,他便欣然舉起啜飲了一口,隨即又說道:“太祖皇帝禁海,乃是因為那時舉國初定,沿海倭寇頻頻擾亂,我大明百廢俱興,更加上張士誠方國珍余部乘船出海,西洋諸國態度未明,所以方才禁海。如今情勢已變,海外諸國沒有能和大明抗衡的,更也沒有我大明這樣雄壯的船隊,眼下確實與當年形勢不同。”
由于先頭皇帝的口諭說得清清楚楚,是讓他讀論語寫筆記,寫好了就呈上去看,所以張越也不好事先讓杜楨過目,以免喜怒無常的朱棣到時候又說什么翁婿倆沆瀣一氣諸如此類云云的話來嚇唬人。所以,此時聽到杜楨說確實形勢不同,他頓時頗有些興奮。
“先生……岳父的意思是說,皇上真有可能開禁?”
杜楨也很不習慣張越這岳父的稱呼,聽他這么變了一變,他險些咳嗽了起來,旋即便搖搖頭說:“哪有那么快!其實要說開禁,屢下西洋就已經是開禁了,但若是真正變革祖宗成法,定然會引來無數人的議論,皇上也要先和行在諸大臣商量,這就得耗費不少時間。好在皇上登基以后重修運河遷都北京,變祖制的事情也沒有少做,倒確實有可能力排眾議。不過你也不要高興得太早,這件事若是成了,功勞多半沒你的份,只能是圣心獨運。”
見張越眼睛大亮,并沒有任何不高興的意思,他不禁暗自滿意——這種事情與其說是功勞,還不如說是麻煩,提出建議讓天子斟酌就夠了。
既然海禁乃是太祖皇帝定下的,那么如今要廢棄自然只能由朱棣提出設法,少不得還要拿出那時候遷都北京的魄力來。雖說杜楨出仕到現在也只有三年,卻琢磨過朱棣這個皇帝很久。交趾叛亂,打;蒙元騷擾,打;沿海倭寇作亂更是堅決反擊,甚至還為此問責倭國。朱棣是絕對不缺決斷的,唯一可慮的是,若是國庫充盈,恐怕皇帝好戰的性子會再次發作。
張越沒注意到杜楨的沉思,他自然不會奢望功勞歸自己——事實上,提出這樣的建議,不被千夫所指那就已經是很圓滿的結果了。倘若他不是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單單一個商字只怕就足以讓那建議被束之高閣,甚至遭到一頓斥責也有可能。他如今算是明白了,從古至今,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個大義的名分。
雖說并不擔心張越,但杜楨仍是提醒道:“紙里包不住火,夏尚書固然不是多是非的人,但哪怕皇上禁止談論此事,以后若是此事付諸廷議,少不得仍有人會抖露出你這個始作俑者。如果皇上依舊如當日遷都之事一樣力壓眾議,那幫一心求名得御史們極可能把矛頭指向你。”
“多謝岳父提醒,我也想到了。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說了,不遭言官彈劾就不算做官么?”
由于新婦在新婚回門之后不能隨意回娘家,因此張越今日登門原本打算帶上杜綰,最后還是被杜綰反過來提醒了一遭,于是只能獨自前來。這天杜楨并不在宮中當值,翁婿倆一番話說完已經是晌午時分,鳴鏑瞅了個空子進來,笑著問道:“太太說了,姑爺今天既然來了,就留著用了午飯再走吧,廚房已經預備下了。”
杜楨原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聞聽此言便點點頭:“也好,你就索性吃了飯再走,你師母……岳母既然開了口,大約是做了些你愛吃又暖胃的家常菜。”
話音剛落,門外忽然又有人打起門簾進來,卻是墨玉。上來行過禮后,他先瞧了張越一眼,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外頭幾位本家老爺又來了。聽說姑爺在這兒,他們便說要見上一面,還搬出了先前……先前那些話,說是好歹都是自家人……”
這本家老爺四個字頓時讓張越想到了之前來參加婚禮的孫家人,孫逢嘉倒是談吐有禮,可那居然是孫亮甘的父親,實在讓他五雷轟頂;至于孫逢未則是反復強調舅老爺的身份,那嘴臉更是讓人生厭。此時聽說杜家也有什么本家老爺,他頓時想到新婚之夜杜綰曾提過兒時舊事,忙問道:“岳父,可是老家來的親戚讓你為難了?”
“不是什么為難事,他們這回也在綰兒的嫁妝上幫了不少忙,說起來還是我欠了他們的情。”杜楨將之前的事情解釋了一遍,隨即便打發墨玉去外頭請客人去花廳敘話,旋即對鳴鏑吩咐道,“去告訴太太,中午興許要多留幾個人吃飯,讓廚房多預備一些。”
雖然曾經聽杜綰提過有不少親朋好友幫著添箱,但此刻還是在翁婿倆前往花廳的路上,張越方才知道,先頭杜家那豐盛的妝奩,除了金銀首飾之外,竟有一多半是這幾位遠道而來的親戚的功勞。雖則猜測這是趨炎附勢,但天下事原本就不過如此,他也并不意外。因此甫一踏入花廳,看見那幾個杜家親戚都極其熱絡地起身相迎,他少不得笑臉相待。
“這位是你三伯,這位是你五叔,這是你六哥……”
面對自家族人,即便是杜楨亦不好太過冷淡,一個個介紹下來亦有些頭疼。他自然知道這些族親平日里都是雁過拔毛的性子,這一回破費恐怕也是另有目的,但知道歸知道,他畢竟姓杜,這血緣宗族總不能丟棄,也不好完全用冷臉來對付這些同宗同族之人。于是,見他們圍著張越阿諛奉承不斷,他忍不住又皺了皺眉,隨即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張越之前在張家的喜筵上見識過了張家浩浩蕩蕩的旁支人口,如今面對這么一撥人自然不在話下,不過幾句話就讓眾人大為歡喜。分賓主坐下之后,他卻是不肯落座,而是侍立在杜楨身邊,一眼望去恰能將眾人臉色表情盡收眼底。
坐在左手第一位,張越得叫一聲三伯的矮胖中年人此時滿臉堆笑地說:“咱們也來了好幾回,誰知道今日正好能遇上侄姑爺上門,實在是一等一的運氣。侄女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面,又是郎才女貌,大伙兒看著都覺得高興。”
他一面說一面覷了張越一眼,見對方神色如常,他這屁股更是坐不住了:“我知道四弟你素來不喜歡欠人情,實話實說,這作為添箱的那些木器也不是咱們一時半會就能備辦好的,是咱們預備來之前,遇上了一位正好要出手的客商,這才用極少的代價全盤買下,并沒有花幾個錢。聽說張家在北京要重新開族學,咱們幾家都有讀書后生想要試一試科舉,所以……”
這所以兩個字才一出口,杜楨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當即直言不諱地說:“我自己當初就在張家族學中當過好幾年塾師,內中良莠不齊,并非是讀書的好地方。江南文華寶地,他們何必舍近求遠,到時候耽誤了豈不是可惜?”
聽了這話,不但幾個杜家人為之語塞,就連張越也是為之一噎。杜楨自然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不過了解他張越的脾氣,所以說話絲毫不留情面,問題是,讓這幾個不知道的人聽著,還不得心驚肉跳?情知這些人讓子侄讀書尚在其次,多半是想借此攀交情拉關系,當下他便截住杜楨的話頭,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他這一答應,眾人頓時大喜過望,幾個人之中唯一的晚輩杜璜便笑道:“因著北京以后乃是帝都,族長才會想著讓幾個子侄來見見世面,以后還要請四叔和妹夫多多關照,這屋子咱們都已經尋好了,還置辦了一些田莊產業,以后五叔和我會留著打理,也會好好管教他們。”
這些人無論如何不肯留下吃飯,因此說了一通話,杜楨就和張越一同把人送出了二門,回轉身來便責備道:“雖說都是我的親戚,但那種事情你何必答應他們?今天你能答應他們這一條,難保明日他們不會變本加厲。不是我在背后指摘自己的族人,但他們確實大多是得隴望蜀的性子。若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那大可不必,來日我就親自去回絕了他們。”
“岳父難道覺得我是那種胡亂應許人事的人?”張越聽憑杜楨教訓,直到回到書房方才笑道,“我之前回稟過祖母,若是像當初開封族學那樣的風氣,還不如不辦族學。如今既然辦了,便是要扎扎實實地磨一磨那些一貫嬌生慣養的孩子。他們把人送進來我收了,以后若是不成器,逐出去他們也無話可說。”
“莫非你是想族學中多出幾個進士?”
“岳父說笑了,進士若是真的這么容易,別人也不會一考白頭。張家旁支的人如今已經有不少搬到了京城,有的甚至還帶來了依附他們過活的親戚。這些不務正業的子弟在開封沒關系,但在北京若是沒人管教,誰知道會惹出什么樣的禍事?就連岳父你的那些遠房子侄也是一樣,與其以后敗壞你的名聲,不如找個地方好好收收他們的性子。”
這邊廂翁婿倆說話的時候,那邊廂幾個人出門上車,全都是興高采烈。剛滿三十的杜璜使勁一拍大腿,樂呵呵地笑道:“這回還真是壞事變好事,幸虧三伯聰明!咱們被逼著上京來送禮,如今卻能傍上一棵大樹!”
“誰聰明能有老四聰明?誰能想到,他拋下好好的官不當,四處走了一大圈,到頭來還能東山再起,就像這一回甚至能從錦衣衛里頭出來?幸好咱們來了,否則若是那幾條船真的給查封了,那不是真正的倒霉?就是官當得再大能有幾個錢,抵不過咱們往來一趟倭國,那得是多大的利?若是讓人斷了財路,再一個不好鬧得掉腦袋,那可不是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