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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八章火中取栗
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這曾經是張越上輩子最想過的生活。然而,這輩子后頭這個目標幾乎是不用努力就能達成了,哪怕撇開家族財富不提,父親張倬幾十年積攢下的財富也足可夠他幾輩子開銷不愁,可前頭那個目標卻是渺無希望。
小的時候要讀書,之后當了官則要去衙門點卯,乃至于還有比衙門理事更可怕的上朝。總而言之,陰歷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幾乎沒幾天是在家享福的。如今這一病倒是得償心愿,可他在床上勉強躺了一天,就感覺到全身上下每處都不對勁,那種別扭就別提了。
“難道我就真的是勞碌命,一天不忙就不痛快不舒服?唉,看來真是命不好!”
“少爺盡胡說八道,您是天生的富貴命,天底下能有幾個人比你命好?”
才喃喃自語了一句,張越就聽到了旁邊傳來一個沒好氣的聲音。側頭一看,他就瞧見是秋痕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瞧,美眸中盡是關切。想起上一回生病還是在興和打完那一場艱苦的守城戰之后,他不禁笑了笑。
“你說得對,生來就是世家子,是我自個非要往獨木橋上頭擠,而且還選了這么一條麻煩多多苦惱多多的路,再有抱怨就矯情了!”
說到這兒,他只覺得喉嚨口癢癢,不由得咳嗽了兩聲,瞧見秋痕連忙雙手捧了銀唾盒過來,他就搖了搖手,又盯著床架上頭很有些發黃的帳子發呆,忽然之間又驚醒了過來:“對了,綰兒靈犀哪去了,還有琥珀呢?除了崔媽媽和水晶,還帶了兩個小丫頭,怎得只有你?”
“少奶奶由靈犀陪著在外頭見客呢。琥珀在親自熬藥,她生怕下頭伙計不用心,所以一定要自己來。至于崔媽媽和水晶她們幾個,有的忙著幫忙待客,有的忙著安頓小靜官,少爺你都病了,少奶奶生怕他有什么不妥當。就連二姑爺都在會客,今兒個就像在京城似的。”
說話間,外頭傳來了一個柔和的聲音。張越這會兒腦袋還有些脹痛,一時半會沒分辨出是什么人,秋痕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隨即笑道:“是二小姐來看您了!”
張越眼看著她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心里不禁好笑。都多少年了,這丫頭始終是多話爽利的性子,有事情總喜歡擱在臉上,不喜歡放在心里,和琥珀竟是兩個極端。正想著,他就看見秋痕陪著張怡進了屋。
張怡身穿藕色斜襟杭娟小襖,發上只插了一朵絨花,看上去顯著清麗樸素,臉上卻有幾分蒼白。看到張越擺手示意自己不要多禮,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問了幾句病情,她便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直到張越問外頭來的是什么客人,她才囁嚅著開了口。
“聽說是昨兒個晚上彭師傅打發官兵的時候給人亮了他那千戶的金字銀牌,見人家還要聒噪,就報了三哥你的名字,所以別人就知道了是咱們住在這里。三嫂那里的是一位誥命,翰哥那里先見了知州衙門的人,隨后又是附近衛所和千戶所的軍官。那位誥命三嫂留她用晚飯再走,這會兒已經讓店家去預備酒菜了。”
對于杜綰的性子,張越自然是清楚得很。她固然是機敏獨立的人,但那長袖善舞卻是不得不做給別人看的。除非是朱寧這樣的密友,張晴小五這樣的至親,她平素很少會特意把那些誥命千金留下來用飯。盡管此時精神不濟,但他還是提起精神問道:“是哪家的誥命?”
張怡素來不太管外頭的事,在家里的時候,接待往來誥命千金這種勾當幾乎都是婆婆干的,她也就是陪著見一見,并不上心。聽到張越問話,她不禁訕訕的,正要搖頭表示不知道的時候,她就聽到后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王大人家的內眷。”小心翼翼捧著藥碗的琥珀緩步走上前,見秋痕連忙搬了一張凳子過來,她就把那藥碗暫時擱在了凳子上,又讓秋痕到下頭廚房去看看李嫂子的粥是否煮好了,然后就解釋道,“我記得上次咱們下江南的時候,少爺還和那位王公子有過沖突,之后他們曾經來賠過禮。這位宜人午后就來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要緊事。”
倘若不是琥珀這么一提,張越幾乎要忘了還有王全彬這么一個人,只是,兩淮鹽運使司都轉運使王勛亮乃是張輔特意提過的名字,由不得他不上心。張輔素來不問政事,張家人出仕雖然沾他的光,但顯赫的卻少,妻族王家就更不用提,而且王夫人是出了名的不受請托。他當初就讓人打聽過王勛亮這位兩淮鹽王,只知道此人在任上十余年,辦事幾乎不出差錯,但也沒有多大的功勞,可這么多年來主管淮鹽,絕不可能毫無手段。
“王勛亮……他的內眷怎么會到了徐州?”張越沉吟了一會,又問了琥珀幾句,這才注意到張怡坐在那兒很有些不安,便溫言說道,“這些天日日趕路,二妹妹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代我對妹夫說一聲,我這一病,得勞動他多費心了。”
等到張怡答應一聲出了屋子,張越見琥珀在床沿上坐下,又輕輕用調羹攪動著藥汁子,他便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又接過了那藥碗。仰著頭一飲而盡,他忍不住眉頭大皺,見琥珀已經是打開了一個滿是蜜餞的捧盒,他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這些都是秋痕愛吃的零嘴,你竟然拿來哄我,還真把我當成了小孩子。”
話雖如此,他仍是隨手拈了一個鹽漬青梅丟進嘴里,由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琥珀忙把一個厚厚的云錦靠墊擱在了他身后,他瞇起眼睛靠了,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只這會兒他實在是沒精神想事情,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琥珀說起了話。說著說著,發現琥珀面色悵惘眼神迷離,他不禁怔了一怔,最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讓你去一趟海南就是。”
“什么海南?”
正好進來的秋痕聽見這么一句,不禁覺得奇怪,待張越三言兩語岔開,她也就沒在乎這些。她也不管張越說要自己來,硬是往床沿上一坐,一勺一勺喂起了粥,待到一大碗熱度正好的瘦肉粥喂完,她方才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拿著碗轉身一溜煙去了。
服藥休整了一天,次日清早醒來,張越自覺有了精神,身上也爽快了不少,便再也不肯在床上躺著,硬是穿衣下了地。等到杜綰再次命人請來大夫把脈之后,那位在徐州頗有些名氣的杏林名手忍不住贊嘆了一番張越身體強健,卻仍是再三提醒得歇息兩天方可上路。這一來,張越自然名正言順地過問了一番昨日丟下的事情,結果被孫翰指著鼻子諷刺了一回。
“你這家伙,當年就是主意多心眼多,如今也是一樣,不是自己干的就不放心!罷了罷了,橫豎我就討厭這些斗心眼的事,還是你自己管來得正經。事情是這么回事,下番官軍眼下全都閑了下來,除了守備南京之外,有不少打散了分派到兩淮各個衛所。這些人比尋常軍士有錢,再加上從前地位高,難免有不服管束夾帶私貨等等傳聞,在衛所當中的名聲很不好聽。前天晚上是線報弄錯了,知州衙門的巡丁以為有夾帶私貨的兵跑到咱們客棧來了,結果被彭師傅打發走之后,在隔壁一家客棧抓了個正著。所以昨兒個人家就派人來賠禮了。”
張越知道歷史上的朱高熾是出了名的短命皇帝,心思原本就更多的投在朱瞻基身上,因此什么明升暗降,什么投閑擱置都沒放在心上。畢竟,當初朱高熾一直深居東宮,他與其并沒有多少往來,更何況他還和朱瞻基交往甚密,如今就成了忌諱。可是,即便早知道朱高熾即位必定會禁下西洋,聽到下番官軍如今的境遇,他仍是忍不住為之失神。
這可是一支曾經揚威西洋的海軍,若困在陸地上,不出幾年,這支官軍就全完了!
“元節,喂,元節!”發現張越走神,孫翰不禁沒好氣地連叫了幾聲,等把人叫回了魂,他就搖了搖頭,“總之,知州衙門和衛所都已經派人賠過禮了。不過是小小的騷擾,我也就代你打發了他們,沒必要過于小題大做。你也別想太多,這下頭人是不知道咱們的身份,所以才有這一遭,不會是別人針對咱們耍什么陰謀詭計。你病才好,多多休息,少動腦子!”
見孫翰口口聲聲關切的都是自己的身體,一番勸慰卻是牛頭不對馬嘴,張越雖覺得好笑,卻也不無感念。等到人走了,看見杜綰噗嗤笑出了聲來,他只得瞪過去了一眼:“笑什么,你也跟著別人來笑話我!”
“我只笑二妹夫不知道你多事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你不是擔心別人算計你,而是在想著那下番官軍,估計就得伸手試試你是否發燒了!”杜綰笑吟吟地在張越身邊坐下,又打趣道,“我說夫君大人,你是不是在擔心下番官軍不得所用,想要設法伸一伸手?”
“我就知道這些想法瞞不過你。不過,這件事情不是眼下我就能夠插手的,只是記在心里罷了。對了,王勛亮家里那位找你做什么?是有難處,還是表心意?”
杜綰收起了臉上的戲謔之色,淡淡地說:“表心意的話,他要么直接遣太太去京城,要么等你到了南京再說,萬沒有在半路等著的道理。再說,論拐彎抹角的輩分,你還得稱呼那位宜人一聲嬸子。聽說那位王全彬王公子在南京不知怎的得罪了錦衣衛,給關了起來,她正好到徐州來托人求情,誰知恰好得知你到了此地,自然就來求你了。雖說錦衣衛見官大一級,誰也惹不起,但王家畢竟是英國公的親戚,也算走動得勤快的,南京錦衣衛不該輕易拿人。”
張越輕輕活動了一下脖子,隨即點了點頭:“你說得對,確實是不該。但既然別人做了,總有別人的道理。要么是看中了他手握兩淮鹽政的權力,想把他拉下來;要么是借此要動一動背后的大堂伯;再要么,就是想要批一批大堂伯的逆鱗,看看大堂伯究竟是什么底線。前兩種都太單純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但后一種論理也說不通……罷了,等到南京再看。”
夫妻多年深有默契,因此,杜綰看到張越說完話之后,就無意識地將兩只手絞在一起,上上下下活動著手腕,便知道他是動了怒。盡管知道這會兒該出口相勸,但話到了嘴邊,想到王夫人的待人接物,她忍不住心里暗嘆。
如今朱高熾重建三公三孤,一則是為了賞那些已經無賞可賜的武官勛貴,二則是為了尊崇那些跟從他多年或者是能幫著他坐穩江山的部閣文臣,讓文武能夠分庭抗禮。太師乃是三公之首,但自從當初李善長之后,三公之位就廢除了,坐在這個位子上,英國公張輔束手束腳,很多事情都不好做。所以此次下江南,張越的處境何止比從前難一倍。
張越想著想著,眉頭不禁擰成了一個結。朱高熾的位子遠遠比當初的建文帝朱允文坐得穩當,假以時日,當了二十多年太子的他只要能夠繼續用眼下這些部閣大臣,也會是一個好皇帝——但是,沒有朱棣的魄力,卻只一味追求休養生息,那種繁榮更多的卻是虛假繁榮。赫赫有名的仁宣之治之后沒幾年就是土木堡之變,這其中或許有陰謀有詭計有巧合,卻何嘗不是那十年的后果?
“綰妹,咱們不在徐州多呆了,明天就上路。對了,你告訴李國修和芮一祥,把我之前讓他們做的文章交上來,我要親自看。”
見杜綰離去,張越端起桌子上的茶盞,輕輕吹了吹那滾燙的水。他的文章學問師承杜楨不假,但更多的是繼承了杜楨那種縝密卻又發散的思考方式。就如同當初他認為孔子一句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一樣,如今那些簡簡單單的事,也可以有多種理由。新君登基的一把把火已經夠旺了,其中有赦免建文舊臣的善政,也有推翻永樂政令的意氣,他能做的不是滅火,而是火中取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