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驚堂一響
一大早得知來了一隊兇神惡煞的錦衣衛,市舶公館又緊跟著押來了一干人犯,理問熊浩就已經是忙得腳不沾地,等到人一撥撥全都來齊了,他就更是滿頭大汗了。要知道,自從理問之職從明初的正四品一路直降到從六品,布政司儀門東面的理問所就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高官。眼看三間正廳里幾個差役忙著設座奉茶,滿身燥熱的他不禁提袖擦汗。
“熊理問。”
熊浩扭頭一瞧,看見張越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自己身邊,連忙陪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待會留下四個差役就好,其余的都交給那些北鎮撫司的錦衣衛。今天審問的事情你既不知情,那就最好不要參與,你干脆回避吧。”
看到熊浩如釋重負如蒙大赦的模樣,張越便沖著他點了點頭,見人一溜煙躲得沒影了,他就掃了一眼一番剛剛換了一襲衣服,如今正滿臉困倦翻看案卷的于謙,心中倒是佩服一個文官居然能夠每日睡兩個時辰,連趕了七千多里,硬是只比房陵晚了這么一丁點抵達。不多時,正廳中就安排了妥當,眾人一一落座畢,房陵就吩咐把人證物證一一帶上來。
顧興祖的物證除了之前征討叛瑤的那些證詞之外,還多帶了兩個畏畏縮縮的瑤人以及思恩縣的兩個差役。他那次從廣州匆匆回去之后就做了萬全準備,因此無論上頭問什么,四人都是對答如流。那兩個瑤人更是說得繪聲繪色,怎么派人去的瓊州府,怎么聯絡的四鄉峒首,怎么串聯分派起義時間……乍一聽竟是毫無破綻。而兩個差役也證明顧興祖斬殺叛逆千余人完全是因為又有零星的瑤人復叛,那時為了殺一儆百沒顧忌其他,后來又在掃蕩剩余叛逆的時候抓到了那兩個瑤人,總算是又有了人證。
見顧興祖示威似的沖著自己冷笑,張越仍是穩若泰山。這種詭譎小道能夠瞞得過別人,怎么能瞞得過一天到晚就是和偵緝打交道的錦衣衛?果然,等到廳上重新安靜了下來,房陵就開口說道:“于侍御,既然鎮遠侯的人證物證都齊全了,那么,就讓張大人也把人證物證帶上來吧。兩邊一對質,應該就能水落石出了。”
在廳上坐了這么一刻,于謙已經是喝了三杯滾燙的濃茶,這會兒渾身冒汗,精神卻是健旺了許多,便點了點頭。然而,和顧興祖那四個干干凈凈的人證不同,這一次帶上來的幾個人卻是形色各異,有穿著對襟長衫的黎人,有身著青絹交領衫子的宦官,還有三個五花大綁猶如死狗一般被人丟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漢子。瞧見這一幕,他一下子愣住了。
“小的曹吉祥,參見房指揮,于侍御。”
四天四夜趕到瓊州府,大干一場平息了所有事情,之后又用了四天趕了回來,曹吉祥前頭那半個月熬得著實狠了,原本胖胖的身材整整瘦了一大圈。如今休養了數日,精神總算是恢復了過來。此時畢恭畢敬見過上頭那兩位欽差,他也不等眾人發問,就把當日在邁山慈善寺上頭發生的那些情形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他原本就是口才極好,那些事情又是親見親歷,說到驚險處,其余眾人全都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廳上竟是連一絲別的聲音也無。
然而,別人可以定神傾聽,顧興祖卻是越聽臉色變化越大,待到最后,他幾乎是狠狠地盯著那三個被丟在地上的親兵,恨不得把這幾個廢物全都踹死。于是,當聽到曹吉祥說征調的是丘家的家丁時,他一下子就站起身來,怒聲責問道:“丘氏是貶謫嶺南的罪人,怎么還能保有這些帶刀家丁,這分明是圖謀……”
“鎮遠侯!”
張越實在是看不得這種胡亂攀咬拉人下水的家伙,這會兒終于忍不住了:“如今問的是海南黎人的事,侯爺若是要問丘家,事后可以問個夠,但現在你用不著轉移話題!這下頭的三個人都是當日在慈善寺行兇的,除了他們還有十幾個人的尸體。那會兒看見他們行事的不止一兩個人,就連澄邁縣衙的人也都可以作證。當時若一個應對不好,縣衙就被火燒了!”
“你是廣東布政使,這一省的父母官,你要找這些人來污蔑本爵還不容易!”顧興祖已經是認出了顧平安,心頭一時大恐,只知道萬不能讓人相信下頭這三個是自己的人,當下霍地站起身來,“隨便找三個阿貓阿狗,然后編造一番供詞,就能充作是本爵的親兵?他們說是本爵指使就是本爵指使?大刑之下屈打成招,什么不可得,要是你想憑這三個人的證詞就污蔑本爵激起民變,就是這官司打到御前,本爵也絕不認賬!”
五花大綁的顧平安掙扎著抬起頭,見顧興祖不經意掃過一眼,目光中滿是兇戾,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很想說每日里都有人將布卷拿開一些,用米湯和參湯灌著他吊命,可他什么都不曾招認,奈何這會兒嘴里牢牢塞著破布,無論他怎么掙扎都說不出一個字,頓時急得滿頭大汗。
然而,在別人看來,他這死命掙扎的樣子更像是不同意顧興祖的話。都指揮使李龍自忖和顧興祖徹底撕破了臉,此刻就突然咳嗽了一聲:“顧侯爺,要是張大人的人證只是隨便找來的阿貓阿狗,那你那四個人證焉知就不是?”
作為老官油子,李龍一向是油水照撈,責任不背,更不用說這種貿然出頭的事。可一想到自個兒險些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里頭,他立時便忽略了顧興祖那陰森的目光,又在已經背著千鈞重擔的駱駝上加了最后一根稻草:“再說了,除了眼下這幾個人證,之前抄檢徐家的時候,除了抄出不少往來信件之外,還有幾個人證,不如把這些人一塊叫上來?”
“你……”
張謙沒等顧興祖罵出聲來,就慢條斯理地說道:“咱家也要提醒顧侯爺一句,剛剛吉祥什么時候說過,這三個人招認了侯爺是他們的主使?其實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漢子,被擒之后絕水絕食,要不是成天用米湯參湯吊著,恐怕早就沒命了。咱家敬佩好漢子,所以根本就沒讓人審問,所以他們可是一個字都沒說。”
眾目睽睽之下,顧興祖的臉色驟變,原本是漲得通紅的臉竟一下子露出了幾分青紫,雙肩也忍不住抖動了起來,幾次張嘴卻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畢竟是第二代的勛貴,雖說少年時就跟著祖父征討貴州群蠻,但終究一直遠離朝廷中樞,真正遇到孤立的場面就有些頂不住了。盡管張謙的話應該是一顆定心丸,但前頭這一次次驚濤駭浪太急,他已經沒法放下心。
果然,張謙的話音剛落,張越就接口道:“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貿然審問什么都問不出來,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求死之心。當時曹吉祥拿到他們的時候就有人咬舌想自盡,好在搶得及時,只有一個人成功咬斷了舌頭,但也沒能死成。要證明他們是否鎮遠侯的人簡單得很,以錦衣衛的能耐,查明這幾個人的底細自然容易得很。”
事到如今,顧興祖只能打定了死不認賬的主意,沉著臉說:“就算他們曾經是本爵的人,興許也是聽了外人指使胡作非為!”
“夠了!”
一直冷然旁聽的于謙終于忍不住了,他突然重重提起驚堂木狠狠拍了下去,等到那砰然巨響震懾全場,他就轉頭對房陵說:“辨明這幾個人正身的事情就交給房指揮,我看今天也不用再審了。房指揮,我下午就回去看那些物證書證,總比在這兒浪費時間的好!”
他出京之前,心里就已經揣測了許久廣東的事情。剛剛翻了那些書證,從那些藏頭露尾的話里頭看出了不少名堂他就決定只揀自己擅長的事情去做,至于審訊的事情,他就是再能耐也比不上錦衣衛。此時此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便吩咐身旁的年輕書童把所有東西一并收好,竟是徑直揚長而去。他這么一走,房陵便輕咳了一聲。
“于侍御既然這么說了,那么就此散了吧。雖說廣州有錦衣衛衛所,我不當叨擾布政司,但把人送來送去,若是有所損傷或是其他萬一,也不方便,還請張大人把理問所的地方借給我。至于其余諸位,橫豎布政司的空屋客房也不少,請各位在這兒湊合一夜。”他頓了一頓,見眾人有驚愕的有疑惑的更有打算出口反對的,于是又添了一句,“這不是商量,我是代皇上問案,這是規矩!”
撂下這話,他又扭頭看著按察使喻良:“此次的事情和喻大人沒什么太大關聯,你既然是提刑按察使,管著通省的刑名和糾劾,待會我一一審問那些人,還請喻大人做個見證。”
喻良起初就打著緘默是金的主意,可萬萬沒想到這位錦衣衛的兇神兜兜轉轉,竟是把自己給直接陷了進去。雖說他極想推脫,但當著那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目光,他滿嘴的推脫之詞卻全都吞進了肚子里,只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
見喻良跟著房陵和幾個錦衣衛出了理問所正廳,顧興祖也無心留在這兒面對一群面目可憎的仇人,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可出了大門被冷風一吹,他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錦衣衛的手段他是沒見過,可卻聽說過,顧平安那三個人真能熬下連番大刑?想到房陵之前不聲不響就封住了藩司街兩頭的手段,他不禁心煩意亂,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幾許悔意。
李龍因為之前那一遭的關系,如今和張越張謙的關系大為親近,自然早得到了這京里來人的消息,對于留在布政司早有預料,心里反而暗自稱快。這會兒回到布政司前衙,右布政使項少淵說自個的官廨還空著好幾間房,請他在那兒留宿,他謝了一聲就答應了。至于張謙則是理所當然地說自己就在張越那里湊合一晚,于是左參政徐濤只好勉為其難地去給那位最難伺候的鎮遠侯顧興祖安排住處。
張謙也是張家的老相識了,這天張越陪著用了晚飯,他就笑說要見一見張越的一雙兒女。聽到這個要求,張越自是連忙讓人去叫自己的兩個孩子。很快,杜綰就親自領著兩個小家伙走了來。左邊的靜官身穿一件半舊不新的佛頭青彩繡暗花緞盤領右衽衫子,腳下穿著虎頭鞋,眼睛好奇地盯著客人;右邊的三三身穿余白色縐紗對襟小衫,衣襟下擺還繡著兩只展翅欲飛的蝴蝶,見有外人便往杜綰身后躲了躲。待到近前,杜綰停住步子推了推靜官,小家伙便嫻熟地到一邊牽了妹妹,上前乖巧地叫了一聲張爺爺。他既一開口,三三自是有樣學樣。
“好孩子!”
張謙被這一聲張爺爺叫得滿臉堆笑,竟是忍不住把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攬在懷里左看右看,越瞧越歡喜,最后隨手解下了腰中錦囊,從里頭掏出了一模一樣的兩個赤金扇墜子,一人手里塞了一個,旋即才對張越和杜綰說道:“能有這么一對可愛的小家伙,你們夫妻都是有福之人。這金墜子是當初太宗皇帝閑來玩耍時賞賜給我的,如今就轉贈了他們做個玩物。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許推辭,我可是平白無故多了一雙孫輩,總得盡盡心!”
自己的推脫之詞全都被老到的張謙堵了回來,張越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沖兒子女兒點了點頭。這時候,靜官才拉著妹妹一塊磕了個頭,規規矩矩收了東西,卻是先把兩個金扇墜一起放進了三三的荷包里,然后眨巴眼睛看著張謙,用清亮的聲音說:“祖父說過,長者賜不敢辭,但得了好處不能單單說一個謝字。我今天剛學了一首詩,背給張爺爺聽好不好?”
兒子突然來這么一套,張越也是異常驚訝,見杜綰亦是滿臉意外的模樣,他哪里不知道這并不是妻子教的。眼見張謙高興地連連點頭,靜官清了清嗓子背起了那首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他不禁往前坐了坐,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滿臉認真的小家伙。
恍惚間,他竟是依稀覺得看見了自己當年。
一首詩背了大半,門外突然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緊跟著便是崔媽媽壓低的聲音:“少爺,外頭來報,說是于侍御想要見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