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四章撫黎則動之以利
黎族各村峒向來是非其宗不屬,豪酋決定一切,奉行的是自上而下的宗族統治。領著朝廷土官的峒首替朝廷征役完稅,有的常常不遠萬里去京城進貢,也有的始終保持警惕不太和官府往來。而除了知府盧海山之外,這瓊州府還有另一位撫黎知府,管轄其下的一眾土官,和各州縣不相統屬。之前顧興祖事發之后,那位撫黎知府便派人四處招諭,于是,有不少原本已經附籍的熟黎背了本府去投撫黎知府,為的就是不當差不納糧。
這天下午,盧海山雇了妥當人抬來竹轎請張越于謙等幾人坐上,親自領頭把人送到了瓊山縣外的西黎土舍。一下竹轎,他便指著四處的綠水青山道:“大人請看,這里的環境是最好不過的,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耕種的黎人,一年能出多少糧食?只可惜朝廷派錯了撫黎官,如今別說這西黎兩個土舍最最冥頑不靈,就是東黎,也是逃人越來越多。久而久之,哪怕黎人不叛,咱們瓊州府治下百姓也要少掉一半,賦稅根本收不上來!”
“話也不能這么說,當初生黎紛紛投附,這也是歷任撫黎知府的功勞。”一旁的于謙忍不住說道,“單單看名籍黃冊,便可知瓊州府這些年多了不少人。”
“于侍御有所不知,說是多了,可這些年幾任撫黎知府下來,造冊登記的何止少了一兩萬!僅僅是永樂十年那一次,我的前任便留下記載,說是那位撫黎知府劉銘暗分了兩萬余戶,四萬九千余名黎人立作他冊,不在本府管轄范圍之內。按照每人的賦役計算,這得少多少?”
張越知道于謙應當只是在船上緊趕著了解了一下廣東和海南的情況,因此見他一下子皺起了眉頭,便替他接過話茬道:“不要盡說這個,撫黎知府起自于太宗皇帝,要教化得一步步來。唐宋時海南盡用羈縻的制度,流官幾乎全都是貶謫而來,不比我朝都是選用,所以我朝在瓊州府的根基,何止比從前穩固一倍。治黎不能用太強硬的手段,不然會激起民變。”
眼見張越仿佛并沒有向那位撫黎知府興師問罪的意思,盧海山頓時有些氣餒,隨即便把張越請進了前頭的一座大瓦房。然而,這里說是統轄九十名黎兵和上千戶人口的西黎土舍,卻只有零星幾個挎著刀的黎人,直到盧海山氣急敗壞地沖著一個通譯模樣的人厲聲呵斥了一番,方才有人忙活著把張越等人接了進去,又是抹凳子又是倒茶。
盧海山張羅著請張越坐下,又嘮叨了一番瓊州知府的苦處,這才說起了此地的情形:“這兒是三十六峒的一個支系,為首的豪酋叫做王英。黎人之中,最初是黎姓最多,后來則是多以王姓和符姓,姻親關系錯綜復雜。而他仗著三十六峒勢大,從來不服官府管束,他下轄的那些黎人就從來沒有服過一天徭役。而且這次黎人蠢蠢欲動,此人也多有從中挑唆……”
“盧大人,您可不要趁著我阿爸不在,盡在背后告狀!”
說話間,卻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打起簾子進屋,只見他生得高大白凈,身上穿著一件青絹直裰,腳下的黑布鞋亦是纖塵不染,看上去既有黎人的英氣,又不乏書生的儒雅。環視了眾人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張越和于謙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上前深深施禮。
“學生見過藩臺大人,于侍御,府尊大人。”
剛剛聽見一聲阿爸,這會兒又聽其自稱學生,張越不禁深為納罕。這時候,盧海山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尷尬地說:“此子是王英之子王志,自幼認字讀書,因為撫黎知府毛大人的舉薦,所以他考中生員后就在府學讀書,不知道今天怎么會得知大人抵達的消息趕了過來。”
他說著就瞪著王英質問道:“府學今日不曾放假,你怎么出來的?”
“府學不放假,學生卻可以請假。”
王志直起腰來,笑嘻嘻地一句話把盧海山堵了回去,隨即便對張越說道:“學生雖然遠在海南,卻聽說過藩臺大人的名聲。若是您真為之前那樁事情而來,學生可以代父親給大人一個承諾,那就是朝廷免不了出幾個敗類,咱們賽人中間也一樣沒法子避免,但大多數人卻都是只希望過安安穩穩的日子,興許會不當差不納糧,但不會起梗化叛亂之心。這里的事情,學生可以做一半的主,您有什么事情,其實不用召見阿爸,見學生是一樣的。”
瓊山縣有五都九圖九村峒,在瓊州府各州縣之中算是漢人最多黎人最少的。也正因為如此,鄰近的黎族豪民和漢人相處得多了,生活習性等等都學了漢人的那一套,對于金銀布帛亦是極其熱衷,但能送家里子弟去上學科舉的豪酋卻是百中無一。所以,面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卻機靈得過了份的年輕人,張越倒是覺得頗合脾胃。
“撫黎的事情有撫黎知府,本司前來,安撫先頭的事情只不過是附帶的,要緊的是另外一件事。”張越輕輕合上了手中的折扇,隨即問道,“我且問你,你的族人平日是靠什么為生?”
王志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靠什么為生……大人這不是明知故問么?治下雖然也有河流山川,但我們已經不是那些打獵捕魚的蠻人,自然是以農耕為生。”
盯著滿臉疑惑的王志,張越又緊跟著問道:“好,那我再問你,在這瓊山縣,一畝地的收成幾何?一年能收成幾次?”
和那些不識五谷不辨稻麥的迂腐書生相比,王志因是父親的長子,向來是當做繼承人培養,再加上人聰明伶俐,天時地利農事兵事都能摸上一個邊際,此時聽了雖然眉頭大皺,但仍是認真回憶了起來:“一畝地大約也就是打一石多糧食,年成好的時候能有兩石,若是下死力督促了那些人耕田,大約三石。要說收成,一年自然只能收成一次,大人為何問這個?”
“很好,若是一年能收成兩次甚至于三次,那又如何?”
雖說在府學讀書,但瓊州府的消息等等畢竟比不得廣東其他地方,因此對于雙季稻三季稻,王志并沒有得到風聲,此時不禁愕然。仔細想了想,他便抬起頭問道:“恕學生愚鈍,還請藩臺大人明示。”
“瓊州府乃是極熱之地,四季無冬,從前歷來都是一年一耕,靠這一次收成吃飯。但就在瓊州府南面,有不少番邦島國,氣候也就是和這里差不多,可那里卻是一年收成兩次甚至是三次!在那些島國,一年的頭一次收成若是兩石,第二次至少能收獲一石,而第三次,則在七八斗之間。如此算來,一年的收成幾乎翻倍。如今本司已經在廣東的一些州縣試行種雙季稻和三季稻,此次到瓊州府來,主要也是為了此事。”
王志站在那兒邊聽邊思量,待到最后頓時眼睛一亮。他雖年輕,是非道理卻一向分得清楚,儒家的那一套博大精深,他在府學也算不上什么極其出色之輩,更何況他自認為賽人的根基就在于所領的族民和祖上傳下來的地方。他不指望能考中舉人乃至于進士入朝為官,但是若能讓本家不斷壯大,他自然是樂見其成。于是,張越一說完,他就立刻拱了拱手。
“學生一直聽聞藩臺大人一心為民,如今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藩臺大人若是真的為了此事而來,學生愿意效犬馬之勞,甚至可以請父親去見四鄉峒首。這樣的好事,不用說大家都一定會答應的!只是,學生雖然沒有下過田,但也知道,這農耕不是一張嘴說說而已,天時地利蟲害等等都需考慮在內,大人真有把握能做成?還有,大人既推行此制,是否還有需要我們賽人做的事情?”
“本司要你們做的事情并不難,就是朝廷的賦役。對于瓊州府來說,田賦不過是一畝地三升三合五勺,哪怕是以如今一畝地一石計,也就是三十稅一。若是日后一年兩三熟,則所占不過是九牛一毛。這是朝廷正項賦稅,黎人既然同是大民子民,除卻遭災天恩蠲免,這一項便不能廢了。至于徭役,本司之前從瓊山縣來,一路用竹轎,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方才到此。你們這里還是離瓊山縣最近的地方,若是再遠又如何?本司知道黎人也有些精巧的手藝,可道路不通車馬,便是再好的東西也運送不出去,在別人看來便依舊是蠻人!所以,這些徭役對你們決計是大有好處。”
盧海山原本還暗自埋怨張越不管撫黎知府的事,不體諒本地賦役難抽的苦處,可這會兒見其把大道理都分掰成了各種好處,不禁心悅誠服,同時也生出了幾分快意。撫黎知府的進項絕不是朝廷那一丁點俸祿,而是每帶挈生黎出山附籍,讓他們得到了朝廷官職,就能夠從中抽取好處,而另立黃冊則是可以借機斂財。于是,眼見王志被張越說得神情大動,他不禁對身旁的于謙贊道:“于侍御,看這樣子,此事必然可成!”
見王志大為心動,張越微微一笑,又繼續說道:“繳納九牛一毛的賦稅,出應正項勞役,這道路水利橋梁等等就全能設法營造了起來。瓊山縣臨海,道路一通,靠著海運,山貨更能夠賣到廣東其他州縣,有個好價錢。而瓊州府每到夏季常常會水災不斷,水利修好了,縱使有災情也能減緩一些。族民的日子好過,自然會對你家父子感恩戴德,而你父子若是管束好了這一塊地方,朝廷自然另有恩賞。”
見張越一出口便是這一套套讓人幾乎難以拒絕的大道理,于謙不由得想起了此前張越和自己說的那一番話,心里著實有些感觸。換做是從前的他,對這種動之以利的勾當必定是不以為然,可前些天看到寶船下海的景象,看到黃埔鎮的富庶,他漸漸有些被打動了。
王志沉吟了好一會,這才正色道:“藩臺大人,實不相瞞,由于先頭的事情,三十六峒的大峒首正悄悄匯集在鄰近各州縣的豪酋一會。此地簡陋,若是您同意,學生愿意領您去那里走一遭。只要能說服了他們,那么,借著姻親關聯,至少整個瓊州府三分之一的賽人都會聽從!”
此話一出,盧海山頓時面如土色。官府最怕的就是蠻子私底下串聯,這下子更是三十六峒的大聚會,若不是王志說出來,他根本不知道這樁要命的勾當。他唯恐張越因此怪罪,頓時搶上前一步怒斥道:“王志,休說私相集會本就是重罪,你竟敢請張大人去會他們……”
張越卻擺了擺斷了他,旋即斬釘截鐵地說:“無妨,只要能讓此地安寧富庶,走這一趟就是值得的!不過……”他看了一眼王志,微微笑道,“縱使黎族豪酋子弟,能讀書的也是百中無一,哪怕你這個生員未必能考中舉人乃至于進士,但朝廷還有恩蔭的監生!以你父親的官職自然還不夠,但本司可以舉薦你。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大可去北京瞧一瞧!”
整個永樂年間,瓊州府有不少黎族豪酋不遠萬里去南京或是北京朝貢,沿途所見所聞直到現在還在各峒之間流傳,而王志因年輕,沒夠得上這樣的大好機會。如果說前頭的利字已經足夠打動了王志,那么監生兩個字的分量足以讓他深深動心。在府學里,二十幾年前那位崖州監生潘隆本就是因為自請撫黎,于是得到了知縣的職銜,若他也能如此,將來本家必定能在三十六峒占據更要緊的地位。
于是,他只覺血流一瞬間沖上腦際,深深彎腰道:“大人放心,此行學生一定傾盡全力!”
等到王志匆匆出門去安排,盧海山連忙上前勸說了幾句,眼見張越執意不聽,就連于謙也點頭說是該走這一趟,他只覺得腦袋都大了。他這個瓊州知府從前都不愿意和黎人打交道,此次這位前途無可限量的布政使非要跑去,這也就罷了,于謙這個新任巡按御史湊什么熱鬧?這要是給人一鍋端了,他就算僥幸留下命來,以后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