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七百八十一章 錦被美人,香消玉殞

第七百八十一章錦被美人,香消玉殞

陳天寶被擒之后,清化府終于一舉拿下,同時緊跟而來的還有南方兩州的自動投降,還在負隅頑抗的只有三州之地,也就是陳天寶起事的那三州。于是,在安遠侯柳升的鼓動下,都想著打個勝仗好過年的將士們無不是成了下山的猛虎,水陸大軍齊進,最后在奇羅海口趕了百多名叛逆蹈海,于是,在小年之前,整個交阯唯一只剩下升華府的義州尚未克復。

大軍如今便駐扎在距離升華府只有百多里之外的順化府。這里可算得上是交阯最南邊的地方,氣候和交州府已經很有一些差別,如今的時節不但更加干旱,而且也更熱。蚊蟲因干旱少了許多,不少將士便索性打起了赤膊,四處都是歡聲笑語不斷。

臘月二十三是祭灶過小年的日子,軍中除了配發軍糧,又額外發了一些干肉,都是自廣東經奇羅海口運送來的,這自然是讓上上下下歡喜不盡,至于上層軍官的配給則更是豐盛。有了吃的,底下的軍士往往是幾十個聚在一塊,軍官們則是三三兩兩相熟交好的會在一起,一同樂呵呵地過小年。若是有門路的,往往能從本地交人那兒弄到酒,自然也會喝上兩盅。

“過年之前一定要把最后一顆釘子拔出來,之后我也就能太太平平回京去了!”

軍中雖有禁酒令,但如今既然都快過年了,柳升對下頭人喝酒的事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他現在自個面前也擺著酒杯酒壺,還有一個硬是被拉過來的陪酒客。這會兒,他樂呵呵地感慨了一句,隨即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這才半瞇眼睛看著張越。

“要是我沒記錯,你應該還是第一次孤零零一個在外頭過小年吧?嘿,是不是還在惦記著家里的妻妾孩子?一回生兩回熟,等以后你的官越當越大,這種機會也會越來越多……不是所有人都像內閣那幾個家伙一樣時時刻刻呆在京城的。就是他們,也不時會被派到外頭,想當初楊榮不就去過甘肅理軍務?打起些精神,喝酒還心事重重的!”

張越還沒來得及說話,臂膀上就被柳升拍了重重一下,瞧見對方已經是臉色酡紅,顯見是喝了不少,他不禁莞爾,舉起酒杯對碰了一下,隨即一飲而盡。因為氣候比中原炎熱,又是特產蛇類和各種藥材,交阯的酒也多半是藥酒,下頭人獻給柳升的更是如此。他剛剛都只是淺嘗輒止,這會兒一杯下肚,除了辛辣的酒味之外,還有淡淡的苦澀和藥味,讓人極其不習慣。然而,多日沒碰過酒的柳升明顯不理會這些,喝到興起時,他舌頭也有些大了。

“小張越……你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無趣!這回依我,下頭一個土官送來了好幾個本地美人,我已經讓人往你房間送了一個……別管……別管史安陳鏞,我把李慶那些個都撇下了,特意……特意讓你搬到這里來住,就是避開那些聒噪的家伙!那還是個美人,家里又和叛逆有些關聯……難得放縱去火,誤不了事!”

原以為柳升又是借酒埋怨他的性子,可聽到后來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是,眼見柳升哈哈大笑干脆舉起酒壺豪飲了一陣,旋即丟下他樂呵呵地出了門,顯然是真的去放縱一回了,張越只覺得腦袋都大了,心想這位長輩還真是會惹麻煩。

往日里,這幾年日子平穩,張越多半都是在家里和妻兒老小歡歡喜喜地過節,這一次還是頭一回行軍在外一塊過小年,身邊沒有一個家人。他離開廣州差不多有半年了,因為不是參贊軍務就是隨軍進發,夜晚往往是難得一個囫圇覺,哪里還顧得上想其他。這會兒過小年心中寂寞自然是有的,可隨便摟上一個女人去火,這算是什么事?

看著滿桌子沒怎么動過筷子的幾盤子菜,他忽然想起柳升剛剛仿佛是只顧著喝酒了。本著不浪費的原則,他索性出了門去叫了個雜役進來,用食盒把東西全都裝好了送給正聚在一起大快朵頤的彭十三和幾個護衛,自己則是讓人用冷水擰了毛巾,嚴嚴實實擦了一把臉,這才緩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聽到有人推門的聲響,正在椅子上坐著打盹的牛敢猛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看清是張越,他連忙揉了揉眼睛,又倒了熱茶遞給張越,這才稟報道:“少爺,剛剛柳大帥派人來送了一卷被子,兩個人抬著送到里頭屋子里去了,說是這兒白天熱晚上卻涼,可以暖暖床。”

張越原以為牛敢會說送來一個什么樣的女人,等聽到牛敢憨憨厚厚地說是一床被子,正捧著茶盞喝茶的他頓時給嗆得一口噴了出來,隨即咳嗽連連。見牛敢慌忙上前接了茶盞,又要幫忙順氣,他不禁指著這個過分老實的家伙笑罵道:“以后別人送東西進來你也留意些,被子,你進去看看,那是被子嗎?”

“不是被子?”

牛敢頓時悚然而驚,撇下張越就打起簾子一溜煙進了里間。不一會兒,里頭就發出了一聲驚呼,旋即這個高大健壯的漢子就猶如見鬼了似的逃了出來,臉上盡是狼狽之色,就連說話也結巴了起來:“被……被子里頭有個……有個女人……”

此時此刻,張越端的是又好氣又好笑,卻懶得和他再理論,挑開翠竹簾子到了里間。見床上那個女子被一床綁好的被子卷成一卷,只露出了一個腦袋。交人膚色多偏黑,她卻生得肌膚勝雪,杏臉桃腮,眉眼甚是嫵媚。只這會兒嘴里還塞著一團堵嘴的布,眼神雖鎮定,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驚惶。此時此刻,他不禁為之氣結。

柳升真是做得徹底,這難道是讓他霸王硬上弓?

“倔牛,你給我進來!”

張越出聲一叫,牛敢就立刻竄進了屋子。只是,他不安地瞧了瞧床上的那個女人,隨即囁嚅道:“少爺,您忘了,當初還是您讓人給咱們幾個挑的,我已經娶過媳婦了……”

“誰問你這個!”

張越現在只后悔今天沒把彭十三那個面上粗豪心里狡猾的留在屋子里看著,由是惹來了這么一個大麻煩,因此一聽這話只覺得腦袋更大了,當即惱怒地低聲對牛敢吩咐了幾句。雖則有些不情愿,牛敢還是躊躇著上前取下了那個女人嘴里的堵嘴布,人卻站在那里沒動,垂在身側的右手也微微有些顫動,卻是為了張越的吩咐,見人叫嚷就下暈人。

然而,那女子在堵嘴布被拿開的時候,卻并沒有叫嚷,而只是緊咬嘴唇看著張越。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問道:“敢問可是英國公的再從子,張元節張大人?

見她須臾便平復了過來,張越倒覺納罕,當即問道:“不錯。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見張越和顏悅色,正如起頭帶自己過來的那兩個人所說,絕不像官兵那般窮兇極惡,床上的女人便坦然答道:“民女阮氏,順化府人。”

交阯多陳姓、阮姓、黎姓,因此聽到她自陳姓阮,又是順化府人,張越知道必是本地交人無疑。只是,那一口說得極好帶著北地口音的漢語,仍是讓他微微皺了皺眉。正要再盤問兩句時,那個阮氏突然開口說話了。

“民女曾經聽人提到過張大人,深知您明察秋毫,心懷仁德,求大人赦免我的哥哥!他雖然曾經為叛逆制造火器,但只是被裹挾,并不是真心為叛逆效力!”

不料想她一開口竟是求懇,張越不禁吃了一驚。順化府順利克復之后,依照之前朱瞻基的朱批,柳升將平民百姓既往不咎,從叛逆起事者依軍職分類懲處,而那些附逆的匠人從事等等也是分門別類地看押,有的會被帶入內地為奴,有的則是會被閹割送入京師,還有的則是將就地斬首。對于這樣的懇求,張越原本不準備理會,可聽到火器兩個字,他立時上了心。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阮氏原本只是抱著一線希望懇求,張越這一問,她頓時知道這根救命稻草抓對了,連忙解釋道:“大人,民女的哥哥姓阮名秦,制造的是神槍,我一家都是被叛逆抓去的。因為有人出首,說軍中的神槍都是他監工造的,他還是率先舉家投靠的陳天寶,所以那些軍爺定了他的死罪!請大人明鑒,民女家里祖傳就是制造火器,不少手藝都是外頭傳來的,從來都是安分守己,對天朝絕無貳心。”

“不要說了!”

張越想起之前打下順化府時,確實發現賊軍之中裝備了不少火器,而且據柳升所說,威力也遠遠比從前安南神槍更大,心頭不禁大動。他還記得,當初在打下安南之后,胡朝的偽帝胡漢蒼之兄胡元澄,也就是黎澄曾因為精擅火器被朱棣任命督造火器,一舉從神槍開發出了神威烈火夜叉銃、單飛神火箭、三只虎鉞、九矢鉆心神毒火雷炮等等,若是這阮氏的哥哥也是人才,倒不妨網開一面。然而,是真是假還得先派人查問清楚,否則豈非被人誆騙了去?

翠湖沐王府。

屋子里的纏枝牡丹銀薰爐中焚著百合香,燭臺上南海蜜燭的火焰簌簌跳動著,映照著燈光下程夫人的錦衣華服更加光彩奪目。大約是快過年的緣故,她身上穿著簇新的鏤金妝花緞云雁銜花紋樣的對襟衫,外頭罩著沉香色的窄袖褙子,再加上金梁冠上的鑲藍寶石蝴蝶金簪,看上去越發雍容華貴。然而,妝容整齊的她這會兒卻一面說一面用絹帕擦著臉,眼睛紅紅的。

對面的方水心則是妝容儉樸得多,雖則住進沐王府之后,除卻出入并不自由,衣食等等并不短缺,首飾衣服都是一套套上好的送進來,但她素來不看重這些,也無心修飾什么面容。雖只是二十四五風華正好的年紀,瞧著竟是比程夫人更老相些。此時此刻,她更是渾然沒留意那燈光下的珠光寶氣彩繡輝煌,完全被那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給震住了。

“他真的死了……不可能,他向來逢兇化吉,怎么可能就死了!”

“妹妹,這是從交阯專門送來的消息,我騙你做什么!”程夫人本能地垂下頭轉過身去,隨即悶聲說,“我實在是不忍心妹妹就這么帶著孩子走,于是老爺特地派人送了信過去給陽武伯,結果哪知道正好趕在他彌留之際……聽說陽武伯聽到你離開的消息,當即吐了血,臨去前還說對不起你和孩子,當初就不該把你帶回京去,也不會害了你。他還說,今世遇到你已經娶了妻,再沒有其余的辦法,只盼來世遇著你的時候他未娶,你未嫁……”

“他真的這么說……”

方水心已經無心再聽程夫人說下去,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右手攥緊了帕子,左手則是無意識地死死抓著身下的錦繡坐墊。當初救下他之后,看著他說話沉穩,絲毫不像部族里那些男人莽撞;看著他武藝高強,談吐又是從未見過的;看著他在父親面前淡然而坐,臉上神采飛揚……一顆芳心就那么陷落了進去,渾然沒想到原以為的一輩子相守竟然會落到那個結局。這回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獨自把孩子養大,至死也不再見那個男人,只當孩子就此沒了那個父親,可是,他竟然死了,臨死前還記著她!

“妹妹不要太傷心了,你們母子倆盡管在這兒住著。雖說陽武伯不在,可我家老爺必定會把孩子當成自己的一樣好好相待,決計不會委屈了他!”

見方水心失魂落魄,程夫人知道戲肉已經做足,長長嘆了一口氣后又寬慰了兩句,發覺人完全沒有反應,便起身出了門去。待到了外頭,她把這兒服侍的所有大小丫頭都召集在了一塊,淡淡地吩咐道:“如今她心緒不好,你們都離遠些,不要打攪了她。記著,不得吩咐不要進去。不管有什么大動靜,先回了我再說,不要自作主張!”

“是。”

等到出了這個偏院,程夫人才按著胸口深深吸氣吐氣,仿佛要把剛剛那番做作都排遣開來。在外頭等候的丫頭仆婦婆子忙上前來簇擁著她從夾道走,她卻沒留心這些,只是屈起手指頭計算著張攸一行抵達的日子。

為了穩妥,她先是讓方水心注意到丫頭的竊竊私語,繼而又讓一個“好心”的婆子在面前露了口風,繼而又把芒市土司的態度輾轉透給了方水心,才仿佛是捱不過去她的哀求,百般無奈下吐露了那些“遺言”。剛剛發覺那女人淚流滿面時,她就知道,這一切都已經成了。

只是,這會兒她的心里竟是一陣陣抽搐得厲害,腳下也有些不著力!

“夫人,您不要緊吧?”

旁邊一個媽媽上來攙扶了一把,程夫人就順勢倚著她的手,依舊是默然往前走,在心里對自己說,她這么做是最妥當的。張家連喪事也辦了,芒市土司又擺明了不會收留這個堂妹,就是張攸真到了這兒也不可能覆水重收,那還不如眼下一了百了,興許那個孩子還能有個好前程。到了拐角處,她終于甩開了那媽媽的手,腳下也輕快了起來。

與其帶著一輩子的恨活下去,還不如帶著那一絲掩不住的愛死了!

程夫人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水心卻仍是呆呆的。好半晌,她才回過神,僵硬地轉著腦袋打量著屋子里這些東西。那一幾一凳,一書一畫,在她眼前仿佛都幻變成了在京城時自個屋子里的那些東西——張攸送了她很多東西,盡管她不懂也不認識好壞,每次收下的時候卻仍是歡歡喜喜。只要他在身邊,她便覺得大宅門的規矩還能捱著,便覺得心里還有盼頭。可是,他終究是走了,這么多年也一直沒有音信特意帶給她。

可是,原來他一去多年,竟然還是惦記她的!當初她就在他面前說過同生共死,如今他既然已經去了,她獨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兒子是他的,又有沐王府照應,將來必定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無論她在不在都是一樣,她可以隨著他去,她應該隨著他去……

方水心強自支撐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角落處的柜子旁,用力一開門。由于力氣太大,那抽屜一下子跟著重重掉在了地上,里頭那把彎刀砰然落地,碰掉了上頭鑲嵌的兩顆寶石。她卻沒去管那兩顆不知道滾到哪兒去的寶石,徑直把刀撿了起來,輕輕地摩挲著那黑色刀鞘,耳畔仿佛是想起了阿爸的話

“男人是刀,女人就是刀鞘!”

刀都沒有了,還要刀鞘做什么!

緩緩抽出了那把彎刀,方水心的目光完全陷落在了那一汪明亮的刀光中。一入豪門,這把刀再沒有出過鞘,可是當她離開那豪門之后,為了保護自個兒和孩子,她這一路上便是用它披荊斬棘,這才成功找到了沐王府。如今,這把刀又有新的用途了。

她輕輕地用手指抹過刀鋒,緩緩閉上了眼睛,突然毫不猶豫地將其在頸項上頭重重一拉。彎刀叮當落地的時候,她的眼前雖是一片血光,卻仿佛又浮現出了桃林初見的一幕。

那一片粉紅色的落英繽紛中,永遠藏著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