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驚聞驚見
正如張越所料,沐晟當天晚上趕回來之后,也立刻就把事情聯系到了麓川思氏的頭上。果然,兩天之后,芒市再傳急報,領著朝廷麓川平緬軍民宣慰使官職的思任法悍然出兵,一舉攻占南甸、芒市和潞江,孟養、孟定和灣甸等地連連告急。在這種情形下,程夫人原本想著這是留下兒子沐斌的最好借口,沐晟卻大搖其頭,一面讓人擬公文上報朝廷,私底下請張攸幫忙參贊,一面和三弟沐昂準備進兵,一面讓沐斌打點行裝和張越一同上路。
因張攸言說自己不知道還要在云南呆多久,身邊又有長子張超在,竭力勸了張倬和張越一同回去,于是,張倬考慮再三,便答應了下來。惦記著廣州那邊的情形,他便先行一步回廣州,預備和妻子兒媳等一同上京,而張越則是和沐斌一同啟程。
一行人出發的時候,整個云南已經進入了臨戰狀態。由于沐晟原本就領總兵一職,沐昂又管著云南都司,兩邊自然是開始迅速調動軍馬,西南方向已經是聚集了數萬大軍,昆明的沐王府和翠海別院周圍也已經完全戒嚴。為了嚴防有人對沐斌不利,沐王府調集了兩百名親兵隨行,一路護送張越和沐斌出了貴州,這才最終折返。
云南往北京的驛道從云南,經貴州、湖廣、河南直至北直隸,沿途經過眾多府州縣,凡一萬余里。由于沐斌的堅持,女眷和諸色笨重行李等等第二批啟程,因此他們這一路輕車簡從快馬疾馳,自然是走得極快,一個月后就抵達了辰州府。
此時已經是四月中,天氣漸熱,官道上馬蹄揚起的塵土把眾人折騰得全都是灰頭土臉。一行三十余人一入府城,就立刻包下了一座大客棧休整。見一個親隨還要持帖前去知府衙門知會一聲,沐斌就立刻喝止了他說:“不要多事,明日就要啟程,驚動了人還要迎來送往,這不是添麻煩嗎?派幾個人去城里打探打探,看這些天有什么大事和要緊消息!”
自從說中了麓川思氏,之后又證明了這一茬之后,張越就再未對云南的情勢發表過任何建言。畢竟,沐氏久鎮云南,他這個外人指手畫腳便是討人嫌了,更何況他對于云南的情形只是一知半解。反倒是這一路上和沐晟同行,凡停下休息的時候,他都會趁機了解一些云南的情形,心底對之前沐晟把方水心許配給張攸的事情更多了幾分了解。
麓川思氏乃是和緬甸接壤的云南西南面最強的一號土司,一直叛服不定,正因為如此,緊挨著它的南甸芒市潞江便是最好的緩沖地帶,只有這三地忠于朝廷,才能讓西南穩定。想必沐晟斷了老土司那一脈,扶持了那位短命的新土司,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然,其中沐氏拿到的好處,恐怕也絕不在少數,畢竟大義的背后也總得滿足私欲。
“元節?”
正在沉思的他乍聽得耳畔一個聲音,這才驚覺了過來,見沐斌笑著遞過來一條毛巾,他連忙接了過來,因笑道:“又走神了。剛想起我臨走的時候正是廣東鄉試的關口,如今卻是連會試殿試也已經完了,不知道今科出了哪些才學俊杰。”
“什么才學俊杰能比得上元節你?”沐斌自顧自地擦了臉,隨手把毛巾丟給了一旁的小廝,便坐下來喝了一口茶,這才抬頭說道,“再說,文章好并不代表仕途就好。當初和你一塊登科的那些人,如今有多少還在州縣地方官上,又有多少還在翰林院中苦熬,還有多少在六部里頭來回轉悠?就連咱們云南的士子,也有不少流傳了一句話,說是做官當如張元節。”
“文輝兄就不要往我臉上貼金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我只是機緣占先而已。”
同樣是高帽子,但張越不得不承認,沐斌的話聽著確實極為動聽,而且所言也是事實,只看陳鏞是自己的科場前輩,如今仍只是區區主事就能明白,這仕途兩個字,向來是最難說的。只不過,當初家世是讓他得以步步升遷最好的幫助,如今卻隱隱成了一種阻礙。
原因很簡單,張家實在是太過顯赫了。
沐斌年方弱冠就跟著父親征過麓川,平過富州蠻,再加上從小就是作為繼承人嚴格培養,因此劣習雖有,眼光和志向卻非同小可。見張越謙遜,他便索性在張越旁邊坐下來,鄭重其事地問道:“元節,你我雖是相交不久,但咱們兩家卻也是世交了。此次回京,有些話我不得不對你說。你雖說走的是文官路子,但底子畢竟是勛貴,不少人必定會視你為異類。而勛貴如今大多都已經是第二代第三代了,雖出任軍中要職,可權勢大不如前,長此以往,朝中必定是文官獨大,再無勛貴立錐之地,到頭來,哪怕皇上信你,也抵不過其他各方的壓力。”
張越心中很明白,沐斌這話并不是危言聳聽。只從如今的宦官勢力逐漸抬頭就能看出來,朱瞻基已經有意無意地另抬了一批人來對抗文官。若是照這樣下去,勛貴便會成為擺設,而太監與文官制衡爭鋒的局面將延續上百年。大明朝自朱瞻基之后,只有英宗從小還沉迷過一陣軍略,偏還在土木堡之戰中被俘,從此之后,皇帝全都是成長于深宮婦人之手,完全被那些文官隔絕了與那些勛貴軍官子弟接觸的機會。
想得透徹,但張越只是淡淡一笑道:“文輝兄倒是看得長遠。”
見張越只是輕描淡寫,沐斌不禁有些著急,但想想交淺言深原本就是大忌,這種事情一旦提出來,將來便可以慢火烹小鮮緩緩深入,當下就岔開了話題,只是閑聊了起來。到了晚飯時分,外頭打探消息的幾個沐氏親隨終于各自回了來,逐一稟報了所知的消息。
不出張越所料,殿試的名次已經在前幾天就快馬行文各地,共取中進士一百零一名。雖說由于如今南北的人數都定了嚴格的比例,但廣東仍是一舉有十人及第,其中二甲占據了四人,三甲六人。雖說一甲三人不出意料大多是江北江南人士,但已經算得上是相當不錯的成績。最難得的是,其中還有兩名進士來自瓊州府,也就是海南。
稟報殿試之事的乃是沐氏家將蘇明的長子蘇勇,雖則沐斌沒有額外吩咐,但他因為父親臨行前的囑咐而多長了一個心眼,便搶先說了這個。見張越面露欣慰,沐斌也沖自己點了點頭,他便心滿意足地退到了旁邊,等著其他人上前說事。然而,眾人一個個把打探來的大小消息一一回了,臨到最后一個時,那干瘦青年卻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大少爺,張大人,小的去了本地的車馬行和人套話,恰好遇上了一撥剛剛從廣東過來的人。據他們說,他們出來的時候,因為廣東巡按御史于謙上書言事,請撤各地鎮守中官和提督中官,罷內書堂,復太祖舊制,皇上大怒,讓錦衣衛把人押送回京!”
盡管張越乍離交阯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訊息,但那會兒只是說奏疏到了北京之后朝堂的反應,并未提及措置,因此,這會兒聽到這個消息,他立刻追問道:“那錦衣衛押送人的時候,廣東那邊有什么反應?”
“回稟大人,那幾個商人說,倒是有不少庶民百姓扶老攜幼地去送了于大人一程,據說是因為于大人此前在推行種雙季稻和三季稻的時候親自到田間地頭詢問幫忙,又整治了好些胥吏,再加上他以巡按之名推翻了冤案,官府征賦役的時候也常常親自下鄉,所以民間都覺得他是難得的好官,還有人送了萬民傘,送程儀的更是不少。說來也怪,從前錦衣衛兇神惡煞,此次押送的錦衣衛倒是和氣,只不過驅散了人,也沒動鞭子刀子。”
這年頭,錦衣衛沒動鞭子刀子就被人認為是和氣了!
張越哂然一笑,心中沉吟了起來。然而,盡管朱瞻基不是喜怒無常的永樂皇帝朱棣,但若是以為賢明天子就不會因一時之氣入人以罪,那就是想當然了。這件事若是無人響應,于謙恐怕得背上一個妄議宮事,嘩眾取寵的罪名;要是有人響應,恐怕也會被疑串連。可以說,這是一個難解的困局。
“只不過是一個愣頭青似的家伙,元節怎得還在意他?”沐斌此前就聽說過京里的鬧騰,但始終沒放在心上,這會兒瞧見張越的態度方才有些詫異,但很快就醒悟了過來,“怪不得,那是廣東巡按御史,應當和你共事過。不過此人這一關實在是不好過,這種宮里的事,朝中部堂閣老全都不吭一聲,偏他說了出來。雖說是一些閹人,但畢竟是皇上最親近的,他這樣一來,就是把這么一群人全都得罪了,就算挺過了這一次,日后的官路恐怕不好走!”
“不管怎么說,風骨可嘉。”
吐出這句話之后,張越就閉口再也不談此事,和沐斌用過晚飯之后只是討教些云南貴州的軍情等等,一直到獨自歇下,他才陷入了沉思。如今的朝堂之中,除了內閣之外,就是吏部和都察院最貴,外省官員入朝最怕得罪這兩個衙門的人。永樂時,都察院的御史品級雖低,但無論是在外為巡按御史還是在京為監察御史,那都是絲毫不讓高官,只在劉觀被貶之后方才沉淪了下去。然而,如今接手的是鐵面顧佐,聽說極是賞識于謙,此次應該會竭力相保。
他和于謙的交情并不算深,去想什么保字就矯情了。那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既然是義無反顧發起了這么一擊,他如果不能趁著這機會除掉隱患,這才是真的對不起他雷霆一擊!
從辰州府經永定衛、枝江、荊州府,過了襄陽府便是河南地界的南陽府。自從當初顧氏下葬之后,張越已經許久沒回過河南開封,而河南的其他地方也沒怎么去過。因此,乍一到南陽府,聽著那有些熟悉的河南口音,他不禁生出了幾分親切和好奇,抵達客棧之后就和沐斌打了個招呼,索性興致勃勃地趁著天沒黑帶著人在城里逛了起來。
南陽府乃是一座名城,若說最有名的人物,無疑是三國時期的諸葛孔明,雖則是后世對于孔明的歸宿問題引經據典爭執不下,但眼下這些南陽人卻是全都自認為是孔明的老鄉。大街上掛著孔明居招牌的酒肆,小攤上打著孔明果牌子的不知名果子,成衣店和衣帽鋪里頭還有孔明巾和鵝毛大扇子,乍一看去,張越還以為自己來到了到處拿名人打廣告的現代。轉悠了一大圈,他便來到了南陽府衙的后門。
如今已經過了申時,府衙的差役官吏已經散了,但后門前的飲食攤子和貨賣各色針頭線腦的貨郎仍在。雖是隔一道墻就是官府后衙和吏舍,卻也沒人來驅趕他們,甚至還有不少小吏模樣的漢子正在那兒砍價買東西,瞧著頗為熱鬧。路中央還有幾個孩子正在玩玩鬧鬧,更顯得歡快。
張越看一個小女孩有板有眼的踢毽子,正覺得有趣,突然只聽小巷外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的嚷嚷,緊跟著就是一個小吏三步并兩步地沖了過來,在吏舍門口扯開嗓子大聲嚷嚷道:“王哥,不好了,外頭有人縱馬傷人,瞧著不像是本地的!”
話音剛落,里頭就有人匆匆出來,卻是袒露胸懷只穿著一件對襟短衫,手里還搖著大蒲扇。低聲問了幾句,他便氣惱地說:“咱們這兒又不是什么要沖,哪里不要走偏往這兒路過!他娘的,幸好沒鬧出什么人命來,否則我怎么去回府尊?你帶幾個人過去看看傷得如何,不重的話就讓他們別聲張,回頭府尊自然會安置他們,要是重了回來再說話。再派幾個人查問究竟怎么回事……他娘的,哪年都少不了這些天殺的……”
沒聽完他的罵罵咧咧,張越立刻帶著人悄悄從那差役來的方向出了巷子。果然,順著街上喧嘩的方向找到了地頭,他就看見這里赫然是滿地狼藉,兩邊席地擺出的攤子等等都被馬蹄踩得一塌糊涂,幾個傷者正滿身血跡地躺在一邊呻吟,也不知傷得是輕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