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錦簿

第十八章 爭執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密林,眼前漸漸明亮起來,天色蔚藍得正好,幾只燕子嘰嘰喳喳叫著沖天際劃過,穩穩地落在遠處的青灰色屋檐上。

此地應是當地的村莊,滿目盡是阡陌縱橫的田地,一直延伸到遠處。

田地里三三兩兩地站著幾頭水牛,背上掛了犁,一雙濕潤的圓眼友善地看著人,尾巴悠閑地甩來甩去,驅趕著煩人的蚊蟲。

農人們頭戴草帽,褲腿直挽到膝上,滿腳泥污,一面吆喝著水牛向前,一面把住犁,穩穩翻動著土地。

余月亭自小生在富貴人家,衣食無憂,十指不沾陽春水,從未親眼見過耕種的景象,不禁睜大了眼。

顧云安看著滿眼的田野,悠悠說道,“這才是個開始,犁地、育苗、插秧、收割,哪一樣不勞累,粒粒皆辛苦不是句假話。”

余月婷不言語,顧云安接著悠悠說道,“如今已然好很多了,只要手腳勤快些,只要有田地在,總不至于餓死。

從前戰亂的時候,弩族陰狠,打到哪里燒到哪里,一把火將地全燎了,戰火燎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百姓休養生息卻要花上百倍千倍的時間。”

余月亭有些動容,“感謝這太平盛世。”

這話她是發自肺腑的,余家本來世代生活在北境,二十多年前戰亂四起,弩族大舉進攻,一時之間,哀鴻遍野。

戰亂年代,連口飽飯都吃不上,無奈之下,阿爹帶著胎相剛穩的阿娘朝南逃去,一直流亡到鶴州,阿娘臨盆在即實在是沒法子走了,這才在鶴州定下來。

這段故事阿爹時常提起,每每提起,總是感慨萬千,一提起弩族就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剮了他們。

他眼中總有淚光隱隱,總是嘆著氣說道,月亭啊,你不知道,戰亂害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再沒能回到故土。

余月亭彼時年幼,尚不能理解阿爹話語中的沉重,只是聽到有人回不了家、見不到阿爹阿娘就傷心難過,也跟著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每每這時,阿娘就埋怨阿爹,說月亭還小,同她說這些做什么。

阿爹把眉一橫,臉冷下去,身為北周人,自然要銘記北周歷史,若本國歷史都不知道,這等忘祖失德之人,又怎配為北周子民,怎配受到抗擊弩族、保家衛國的英雄將士們的庇護?

余月亭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顧云安,他這口吻頗像阿爹,可他年紀尚輕,看來也不過同二哥一般年紀,二十出頭而已。

與他年齡相仿的世家公子都正忙著玩樂呢,他怎地如此感慨良多,真是個老成的少年。

余月亭正要開口打趣他,看了看顧云安落寞的神色,硬生生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顧云安看著四下里忙忙碌碌的農戶,嘴里喃喃道,“這太平盛世,值了。“

半晌,他垂下頭又深深嘆了口氣,看不清神情,只喃喃自語道,“值了啊—”

什么意思······

余月亭聽得一知半解,正欲再問,不遠處田埂邊上傳來了一陣陣喧鬧爭執的聲音。

二人順著看過去,只見田埂邊圍了一小圈人,抱著兩臂,不停地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顯然是正在看熱鬧。

余月亭來了興趣,趕緊拽著顧云安擠上前。她也是個愛湊熱鬧的。

走近后,爭吵的聲音愈發清晰,余月亭只覺其中一人聲音甚為耳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擠進人群方才認出那個眉頭緊皺的精瘦男子正是陸挺。

陸挺眉頭緊鎖,指著腳下的田地說道,“張二,你若再如此敷衍了事,這田地你家就不要再種了!”

張二叉腰犯起了渾,“你是整個祿鼎鄉十村八店的主事,如今吃香的喝辣的。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睜眼瞧瞧,我何曾敷衍了事?!”

陸挺沉聲道,“我吃的是香是苦跟你沒有半點干系!我也是農戶出身,干活不比你少,你莫把人當傻子。

當初把田地給你種,是念在你家老娘年邁,你家兄弟兩個又沒有旁的本事。糧食四六分成,已然不算苛待你家了。

耕牛、農具那一樣不是主家的?你倒好,跟我玩起了心眼,盤算著種得夠吃夠用就開始糊弄人!一畝地產的糧不如別人的六成,你別當你那點小心思我不知道。”

張二臉一下漲得通紅,強撐著道,“我沒有!”

陸挺拍拍胸脯,怒聲道,“你說話做事要對得起良心!若沒了這幾畝田地,你一家子吃飯都困難。你不愿種就趁早滾蛋,有的是佃戶。別浪費了這幾畝良田。”

張二見陸挺動了真格的,語氣軟下來,趕緊腆著臉上前,嘿嘿笑著說道,“老陸、老陸,我就同你逗個趣,你怎地還當真了?”

陸挺拂拂衣袖甩開他,挑眉沉聲道,“誰拿此事同你說笑?!”

張二訕笑兩聲,搓著手道,“是。”

又死皮賴臉地貼上去,可憐兮兮地道,“老陸,咱倆可是同鄉,我家老娘的身子你不是不知道,早幾年就下不來床啦。”

陸挺不說話,偏過臉去。

張二接著道,“你別忘了,當年你娘上山采藥草摔下山去,你遠在外地,可是我家兄弟兩個發現送醫的······”

“行了!”陸挺打斷張二。

張二兩眼微瞇,挺直脊背,仰頭看著陸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悠悠道,“我可救過你娘一條命。”

陸挺咬咬牙,“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今年,若是上交的糧食數目還是不如人意,我便收回田地,你家喝西北風還是西南風跟我再無干系!”

張二揚眉笑開,這是他意料中的結果,“好。”

“不好。”

人群中傳來一個銳利的聲音。

余月亭從人群中走出來,站在二人中間。

陸挺臉色一沉,上前拜了個禮,恭敬地道,“小郎君好。”

余月亭微微點頭,拍拍陸挺肩膀,淡淡道,“陸主事,你念著同鄉情、念著救命恩情,你是個老實人。可惜,他不是。”她掃了一眼張二。

“故而此事如此處理,不妥。

我余家是生意人,心里、嘴里念的都是一個利字。這廝用過往恩情拿捏著你,想來也不是第一次了,從前他不會改,往后也不會。”

“我余家家產,一寸一金都不是大風憑白吹來的,也是我父兄打拼出來的。為何卻要拿來做你的順水人情?”

陸挺面皮微黑,但也能看出有幾分紅,他有些歉疚,低聲道,“小郎君教訓的是。”

“陸主事,公事私情還是分清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