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便是如此,方才還雷雨交加,仿佛要無情的摧毀這片廣博無垠的大地。
然而,當雨停之后,卻又山風和順,天朗氣清,空氣干凈得沒有一粒塵埃,綠草芬芳,翠葉搖曳,山花爛漫,清涼,安寧。
山谷并不開闊,雜草也多,尤其是在溪邊,很多荊棘,穿的又是布鞋,草木上掛著晶瑩水珠,趙淑原本打算走到溪邊去看看,卻發現寸步難行。
便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清澈的溪水淌過,想洗洗手也做不到。
當然,在看到有空心泡的時候,這點荊棘算什么?這點野草算什么?草木上的水珠算什么?
統統都不是障礙了。
她記得小時候,阿九與她沒錢買零食,曾走過很遠的路去山里摘野果吃,其中空心泡、寒莓、山莓、羊奶果,這些都是她最喜歡吃的,美容養顏不說,還可治病。
前世在大庸,她哪里知道這些東西還可以吃,后來在孤兒院,阿九告訴她,有種叫酸酸苔的東西也可以吃,開胃美容。
后來去上大學后,便很少吃上了,如今見到當年吃過的野果,仿佛看到膽大包天的與阿九在山里像個山大王一樣掃蕩的日子。
記憶中,空心泡生長在南邊一代,在京城怕是沒有的,但卻在此處看到幾株,她委實高興。
她直朝那幾個小紅燈籠般的野果而去,嚇了衛廷司一跳,“毒蟲極多,小心些。”
說罷,已快速走到趙淑前面。為她開路,不過并未去碰那幾顆紅丹丹的空心泡。
顯然,他知曉這是什么東西。
“可惜太少,不能給父王帶些去,他定是沒吃過這好東西。”趙淑蹲在空心泡前,噎了噎口水,仿佛八百年沒吃過東西般。什么淑女風度。什么皇家風范,早已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衛廷司看她對幾顆野果竟能癡迷到這程度,不由失笑。好生可愛,“淑淑吃過?”
趙淑不答,只是沖她傻笑,轉而又盯著那幾顆小紅燈籠左看右看。仿佛是在考慮如何下嘴。
“我給你摘下來?”衛廷司好笑的問。
趙淑搖搖頭,“不。我要移回王府栽種,每年都吃。”
衛廷司:……
站起來,打量了衛廷司一眼,視線落在他的劍上。“劍能否借一下?”
“你莫不是要現在便挖走?”衛廷司倒不是不舍得他這把名師鑄造的好劍,只是那位鑄劍的大師若是知曉了,定要吐血三升。可憐他罷了。
趙淑含笑搖頭,“做個記號。誰也莫要跟我搶。”
衛廷司聽罷忍不住摸了一下趙淑的額頭,這幼稚的模樣太可愛,這些年,他從未發現趙淑特別喜歡過什么,對大多事仿佛都并不熱衷,做過便過了。
沒想到,一株野果,便能讓她露出那么可愛的神色,笑得像個單純的小孩。
初見到她時,便從未將她當做過普通小女子,乍見她難得幼稚一次,很是新鮮。
想想,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是了,她帶著永王一狀告到泰和殿的時候,那時李大學士神神叨叨的,對太子有些意見,明德帝正煩,且朝堂上滿朝文武,僅有兩三人與他同進退,就在那樣維谷的情況下,將契機送到了明德帝手里。
那時,她說了什么,已是不大記得,只記得那張稚氣很濃,眼眸卻充滿智慧,還有一點點倔強和委屈的臉。
讓他去整治永王府府兵之時,他詫異了一下,原以為太后寵著的嬌女,定怕他怕得要命,沒想到她卻說‘衛大人是個好官’。
或許,是被這句話打動了,或許是對這句話的好奇,又或許是從她眼中表露出的沒來由的信任,讓他覺得自己在她心中是特別的。
因關注而好奇,因好奇而關注,因關注而心悅?他分不清,可能是在王繼陽說‘這小郡主有點意思’的時候,也可能是看到她整治府兵新的方案時,或者第一次在泰和殿見到,便已深深埋在他心中。
那時,她還太小,小到他不敢表露哪怕一絲絲更多一點的關心,關心了,他連自己都覺得太不正常。
出京前,他讓人給她送去聯絡據點,那是他當時可以給出的最大信任,她從沒用過,在觀州,他給她能調用一品居、借刀閣的令牌,那是他當時最大的底牌,她亦是,從未用過。
于是,他在想,趙淑這個女子,其實對他,并沒有那么特別,縱然如此,他乃找出許多理由來自欺欺人,她其實太小。
但,與她同齡的貴女們,八九歲便已懂得送手絹了。
她太獨立,太堅強,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且都做得很好,厲害得像一座金光閃閃的金山,不,這樣形容太俗氣,她就像讓滿天星辰黯然失色的圓月,高高的掛在蒼穹上,讓他想夠,卻夠不著。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做得很明顯,府兵改革,由她一個女子來做不合適,會惹來非議,他必須得出京,便讓王繼陽去幫她。
她遇刺,被罰跪,他恨不得以身相抵,寧國侯府有兵權在手,生怕她不是對手,他便奪了寧國候的兵權,剩下的,她開心就好。
其實,一開始的安排,是先削藩,最后才與世家勛貴奪權。
太子出京,九死一生,原與他沒什么關系,但當她的人找上借刀閣,他便知曉,太子對她很重要,他便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救出太子,借刀閣幾乎全軍覆沒。
其實,傭金不過一萬兩而已。
她要去觀州,原本亦是與他沒什么關系,但他乃請命護送,只想離她近一點,哪怕心中知曉這樣不合理,她還太小。
郝國舅父子。讓她難過,他想過許多為她出氣的辦法,最后卻僅僅罷了郝家兵權,他恨自己不夠強大,給不了她牢不可破的臂彎。
收到李卓的信,他心中第一次升起妒忌,一個男人妒忌。多幼稚。多可笑,但他乃快馬加鞭夙夜不寐去了觀州。
不善言辭,不懂表達。不得不聽從別人的建議,其實那些所謂的招數,他都覺得很不好。
但,心中的那個女子。實在太笨,似乎連臉都不會紅。讓他怎能不著急,索性,他對所有人都這樣。
看到她呆呆的吹冷風,外面冰天雪地。他想為她披上一件外衣,但又怕太突兀,讓她排斥自己。
好在。她對自己的信任,一如既往。雖然找不到緣由,但這令他心花怒放,看到她因江月而恨意難填,他想手刃此獠為她解氣,但他知曉,她不喜歡別人代勞,于是寧愿做一名見不得光仿佛死士一般的存在,為她保駕護航,不讓別人傷她分毫。
那時,霍白川說讓別人知曉你在觀州,會以為你是太子一黨,那個別人包括明德帝,他將掌百萬雄兵,掃平一切障礙,是不能參加嫡庶黨爭的。
但行尸走肉般活了二十多年,為她,任性一次由何妨?
直到四皇子去了觀州接走郝貴妃,這個有著特殊身份的皇子和貴妃,讓他迫切的想要擁有更多的雄兵,更多的鐵騎,什么國朝,什么新政,在他眼里,已不再重要,因為他知道,這個讓他心動的女子,都是對的。
這種信任,亦是沒有緣由。
五年,時光沖沖而過,一封封信,裝滿錦匣,每一封,他都舍不得扔掉,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帶著,比命還重要。
其實,信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內容,只有一些瑣碎的小事,比如,郡主今日吃的什么菜,穿了什么樣色的衣裙,說了一句什么話讓眾人捧腹大笑等等。
永王容貌俊逸,身姿修長,他的女兒亦是氣質卓絕,容顏姣好,尤其是那通體灑脫與自信,一笑一顰無限明媚,讓他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去看。
見到她長大后的樣子,是在五年后,這五年,他無數次想要去觀州看看她,吃一口她親手做的菜,親口喚一聲淑淑,但她從未用過自己給她的令牌。
也從未與別人談起過自己,可能也從未想念過一個叫衛廷司的人,哪怕他與別人不同,喚她是淑淑,他對自己亦是并無多大特別。
當然,她要做生意,要研究奇奇怪怪的東西賣銀子,所以無暇他顧亦是很正常的。
他說過待我率百萬雄兵送你回京,于是,便好好練兵吧,屆時率雄兵鐵騎去送她回京,受了委屈還要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京城,在他心中,她是極委屈的。
在利益面前和往事面前,她被舍棄了,他看著心疼。
這些年來,他一直知曉,在她心中,將來明德帝駕崩,只能是太子繼承大統,誰也不可以,所以,他能給她的,僅僅是身后那隨時待命的雄兵鐵騎。
當知曉自己要被定親,他第一時間便去找秦吉,此生他要娶的人,只有一個,那便是給過他諸多驚喜的趙淑,別人怎能與她比?連頭發絲都比不上。
明德帝說,在百花宴,看上誰和他說,其實那時他想說看上了您的侄女,但他知曉,這個猶如太陽般耀眼的女子,不是賜婚便可娶到的,她有自己的法則。
她家庭簡單,從未在復雜的閥門后院生活過,怕她受人算計,他縱再不喜,也去了,只為在事發的時候,給他做靠山。
孫云,也受了算計,但他管不了,除了趙淑,其他女子,不過都是外人。
但,這些,依舊沒能俘獲芳心,有時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遜,在她心中是不是更喜歡霍白川一點,因為他從未與自己斗過嘴,從未用哪種很嫌棄,卻又很親近的口氣與自己說過話。
所以,方才他鬼使神差的,極其卑劣的,在府兵面前叫了聲淑淑,話出口,便后悔了。
那一刻,他意識到,在心悅的女子面前,不需要手段,需要真心。
“你想什么?”趙淑扯了扯衛廷司的衣袖,疑惑的問。
被這么一扯,回過神來,臉蹭的便紅了,“劍給你。”他有些手足無措,笨笨的,與平日里的舉止大相徑庭,簡直判若兩人。
趙淑噗呲一笑,已將所有熟了的空心泡摘下來,包在葉子里,“我想了想,還是讓府上的花匠來移走,比較保險。”
“恩。”他點點頭,視線落在趙淑打濕了的裙擺和鞋上,伸手一攬,便將她攬著躍過一人高的荊棘,來到溪中的一塊可兩人踩踏的石頭上。
又取出匕首擲出,將溪邊兩棵小腿大的喬木攔腰折斷,喬木倒橫在小溪上,恰好便在眼前。
“你這樣濫砍濫伐不大好。”趙淑說了一句,掏出手絹鋪在樹干上,坐了下來,“既是砍了,便不能浪費。”
衛廷司自然是大老粗一個,不會像趙淑那樣講究,與她并排坐下,趙淑感覺到喬木只是微微往下一沉,不由得看向他,身材并不是壯碩,但恨偉岸,拋開漂亮的腹肌不說,就這骨架,再怎么說也有一百來斤吧,怎么只是微微一沉?
這小腿般大的喬木,難道能承重二百斤?
清洗了空心泡,遞給他一顆,自己吃了一顆,“超級好吃。”
衛廷司看她吃得開心,也吃起來,不是很多,便也沒多吃,遞給他一顆,便只吃一顆,趙淑再遞過來時,他搖頭道:“我怕酸。”
“不酸呀,很甜的。”趙淑不信,手乃伸著,“你是怕吃沒了,我沒得吃?這東西就是要大家一起吃才好吃,若非實在太少,我想讓高丹他們也過來吃的。”
小心思被戳破,衛廷司便不再客氣,接過小燈籠般的野果,陪趙淑一起吃起來。
“你是如此知曉我出城的?”吃著吃著,趙淑冷不丁問了一句。
“我看見了。”這個回答,似乎并無破綻,但也非答案啊,趙淑看著自己一身天水色書生袍,秀發被羽冠綰著,分明是做的男子打扮,在觀州她穿男裝,很少被人認出是女兒身。
呸,這不是重點,重點的是這廝不在營地練兵,大白天在街上游蕩作甚?好巧不巧自己出門被他碰見?
黑眸懷疑的盯著他,一直看,仿佛不說實話,不會移開般,衛廷司只覺涼颼颼的風從趙淑的方向吹來。
他伸手,趙淑本能身體后傾,“你想……”話未說完,身體便失去平衡,向后倒去,下面是潺潺流水,清澈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