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辛夷眸色平靜,似乎根本沒在聽,孫玉鈴也沒有了興致,放下緞子扭著水蛇腰離去,只遠遠的還傳來她的念叨。
“富貴日日不安,貧寒年年歲寧……這世間事兒啊,往往都是反的……”
最后一句依稀的話落在辛夷耳中,如晴天一個驚雷,讓她渾身一抖,膝上的緞子咚一聲摔在地上。
世間事,往往都是反的。
辛夷忽的覺得,心底那藏在角落里的小貓驀地怪叫一聲,然后向她撲了過來。
“反的……那么,盧家,皇后,三皇子也有可能是反的……”辛夷呢喃著,腦海里電光火石劃過,“盧家看似贏了,實則未贏,最冤的三皇子,反而可能是贏家……”
辛夷的眼眸一寸寸平靜,是在浪起云涌后沉淀出的死寂,寂到令人根骨涼透。
在辛夷兩世疊加的記憶里,三皇子,李景霆。修儀武氏所出。不受寵也不失寵,無功無過,屬于丟到一個叫“皇子”的人群里,就找不出來的人物。
打草,驚蛇。辛夷好似驀地猜到了,她驚出的會是哪一條蛇。
這是她的轉機。也是她的生機。
蟬聲嘶鳴,炎日當空。浮槎樓內千卷書冊如渡金光,被陽光烘烤的墨香蔓延,剪出書架間一幀沉默的倩影。
辛夷就在浮槎樓待了整晚,后來沉沉睡去,綠蝶尋來,給她拿來錦被。
當清晨的日光照進書樓時,院子里的蟬兒已經嘶鳴成一片。
辛夷惺忪的睜開眼,意識到又過去一天一夜,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她的心忽地涼了下來。
難道一直以來自己的猜想都是錯的?自己以為一步步擺脫了殺機,其實卻是一步步將自己推進了真正的險境?
今早老太太回府,她就會被逐出府去,前院已經傳來了迎接老太太的喧鬧聲。然而當辛岐一個人出現在浮槎樓門口時,辛夷發亂的心瞬間冷靜了下來。
不對勁。若要提她到老太太面前呈罪然后逐出家門,絕沒有辛岐孤身前來的道理。
“給爹爹請安。”辛夷規規矩矩的起身行禮。
辛岐并沒理她,而是恭敬的退到旁側,老腰弓成九十度:“武總管,這便是小女了。”
辛夷這才發現,辛岐身后還跟了個中年男子。團圓臉,腆肚子,墨綠錦衣比辛岐還要華貴幾分。
武總管乜了辛夷幾眼,捏著嗓子道:“辛六姑娘,跟奴才走一趟罷。”
旋即,不管辛夷的意思,便有人從暗中上來,給辛夷眼睛蒙上黑布,然后把她塞進轎子里。
辛夷沒有反抗,聽得轎外武總管對辛岐道“辛大人,這可是爺秘密召見…”
“是是是,微臣謹記。這辛府上下,除了微臣,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微臣會對外宣稱,小女因夜宿書樓染了熱疾,不宜見客。”
“辛大人是聰明人。走罷!”
轎子晃悠前行,再沒人說話。辛夷感到自己出了府,來到長安城邊郊,然后進了一處府邸。府邸似乎很是寬闊,轎子行了半個時辰也還沒停下。
辛夷內心平靜,甚至有絲絲喜意。她到底沒有算錯,這是她的轉機,一機可破局。
而且從半個時辰也沒走到頭的恢弘府邸和那總管的“武”姓,她愈發肯定,自己驚出的是哪條蛇。
當眼前的黑布被取下,辛夷已置身于一間宏大的廳堂內。四周并無太多陳設裝飾,但清一色的極品紫檀木卻暗中顯出屋主的沉穩與高貴。
堂內正北方是張沉香榻,榻上置案,案上有棋局,棋局前坐著名青年男子,他執子沉思,對堂下的辛夷視而不見。
堂中只有這兩人,殿門緊閉,蟬鳴不聞,寂靜到只聞男子落下棋子的微響。
辛夷不慌不忙的打量著男子。二十出頭,身形頎長,如刀刻般分明的臉部線條硬朗又英俊,襯得臉上一雙鷹目精光內斂。他玉簪束發,身上一襲墨綠裥繡百蝠榴花圓領袍衫,妝花緞是今夏才進貢的料子。
辛夷嘴角微翹,不卑不亢的行禮:“民女辛夷拜見三殿下。”
李景霆沒有絲毫回應,甚至沒有扭頭看辛夷一眼。他盯著棋案似乎全然沉浸在了棋局里。
直到辛夷雙腿都發麻了,李景霆才悠悠道:“閨中戲言,辛六姑娘是根木頭戒尺。既然是戒尺,嫁前不得見夫婿的古訓豈會不知?”
辛夷心下一喜,然而面容卻愈發沉靜。她能看到棋局在沿著她的計劃一步步破開,然而越是這個時候,她越不能亂。
因為她面對的,雖然默默無聞,卻是正兒八經的大魏皇子。
“因為聽說盧公子長得太丑了。民女嫁前越想越窩心,就念著見見面,也好安心上花轎。”
辛夷說著小女兒撒嬌般的話,語調卻沒有一絲溫度。
“是么…”李景霆一聲冷笑,有意無意的重重落下棋子。
鐺一聲,如同鍘刀砍下人頭的駭響,
辛夷臉色如昔,眉間寒氣又濃了幾分:“殿下息怒。民女哪里說錯了么?難道民女上的不是花轎,而是黃泉路。”
李景霆的指尖有片刻凝滯,旋即棋子落下,無聲無息,對方棋子瞬時被收走一大片。他竟然是在與自己對弈。
堂內寂靜無聲。
半晌,辛夷幽幽的話才傳來:“并且,不是盧家,而是殿下的黃泉路。”
話音剛落,李景霆指尖棋子狠狠落下,羊脂玉的棋子竟瞬間碎成了兩半。
一股殺意頓時在堂內升起,辛夷仿佛能聽見暗中影衛們長劍緩緩拔出劍鞘的微響。
辛夷的額頭本能地浸出了冷汗,但她的眸卻愈發灼灼的逼視著李景霆。
愈有異常,愈能證實李景霆的嫌疑。愈是死局,愈有生機暗藏。
重活一世,除了這條命,她沒有其他選擇,也沒有其他可怕的了。
這樣的對峙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瞬間。
李景霆的臉色忽地緩和下來,輕道“退下”,房中的殺意頓時消散。
“怎么知道的?”李景霆波瀾不驚的重新執子落棋,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生過。
辛夷松了口氣,眸底劃過霎那的雪色:“還不是那盧公子派來的小廝,腦子蠢,口風還不嚴。”
“盧釗的小廝?”
“不過,從那小廝的漏嘴中,民女也只猜到了盧公子的殺心。算到和殿下有關,是因為殿下突然秘密召見民女,所以賭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