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六十四章 鴛鴦

云裳閣中某處雅間,屋正中長達丈許的包銀酸枝木大條案上,如小山般摞了近百匹布料,從綾羅到綢緞,從貢品到胡布,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一位正一一拿起案上布料,對月牙凳上兩位女子笑道:“辛才人,這匹織金錦如何?此乃波斯進貢,金縷織制。如日光明艷的緋紅,纏枝蓮花紋又不失清麗。”

辛芳端莊優雅的噙笑點頭:“不錯。雖比不上宮里的,但也是一尺百金了。”

“大明宮乃天下龍氣匯聚,吃的用的自然是頂尖的。小主得龍氣潤澤,祥福加身,不然也不會讓皇上親下口諭,為小主妹妹制衣吶。”舌開蓮花的看向了辛夷,“辛姑娘,這織金錦可入你眼?”

話說得客氣,看辛夷的目光卻是隱含不屑。按理說辛芳這種五品嬪妃她也看不上,但頂了個圣旨,就算是螻蟻,也是天上神仙的螻蟻了。

而辛夷頭上沒圣旨,身后沒家世,在云裳閣眼里確實連螻蟻也不如。

“甚好。聽憑才人姐姐做主。”辛夷淡淡的應了句,心思又沉了幾分。

從大清早到晌午,她就在這端坐了三個時辰。昨晚那點懷疑沒有絲毫消減。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讓她不安。

然而駭人的是,直到現在,她也沒有找到一點破綻。

布料華衣,閨中女紅,她不擅長也沒興趣。她滿腦子都是辛芳的局,自己的棋,還有那伺機而動的殺機。

辛夷看不明,猜不透,卻唯一清醒,她不能再順著辛芳的布局走下去。唯有跳出此局外,哪怕半個時辰,她都能亂了辛芳的棋,尋到自己的生機。

所謂當局者迷。棋到死路,但先破局,或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六妹妹,這匹鮫綃如何?雖然清秀,但有失端莊……六妹妹?”辛芳略帶不滿的鶯聲傳來。

觸碰到愈發鄙夷的眼神,辛夷再也忍不住,起身一福道:“布料如何,全憑才人姐姐做主。見識淺陋,無足置喙。不過,有些身子不適,可否請才人姐姐恩準,離席片刻?”

辛芳微微詫然,眉間浮起惺惺作態的關切:“如何身子不適?好歹是為你制衣,你看也不看是什么理?”

辛夷溫馴的莞爾:“才人姐姐看重了就好。斷無半個不字。”

辛芳蹙眉不言,不滿辛夷在外人前,丟了辛家女子的儀態。即時出來打圓場。

“才人小主,選布料只是小事,何必強人所難。辛姑娘既然身子不適,便先請休息。彼時量身段時再喚她,也是無妨。”看向辛夷,鼻孔又朝天了幾分,“此雅間旁有暖閣,就請辛姑娘去那兒暫歇。”

辛芳沉吟片刻,方陰臉道:“六妹妹真是奇人。選布料都能選出病兒來。也罷,若是本小主不允你休息,倒是我不近人情了。去罷,待量身段時,我再差丫鬟喚你。”

說著,辛芳冷冷別過頭,興致勃勃的和挑選布料,再未理辛夷半眼。

辛夷暗中松了口氣,起身轉到屋側的屏風后,推開鏤花梨木門,眼前是一間小暖閣。

一張竹榻,一方翹頭案,案上新鮮瓜果糕點,墻上字畫數幅,一枝木槿入窗來。

辛夷蹙眉。三個時辰坐著選布料,連門都沒出,沒有異樣;自己找借口獨處,辛芳嘴臉如昔的答應,沒有異樣;這處由云裳閣指的暖閣也沒有異樣。辛夷甚至將案上的吃食,屋內的熏香,字畫后的墻都檢查了遍,沒有任何異樣。

“難道是我多心了?”辛夷愈發不安。她踱步到窗前,挑起綠紗簾,想吹吹風散氣。卻沒想到在看到對樓屋中情景時,她的瞳孔瞬時收縮。

兩幢閣樓離得很近。四五丈距離,對面梁上的雕花都能看清。詭異的是對樓密實的竹簾被挑起,只剩下薄如蟬翼的綃簾,正午日光明亮,透過綃簾將屋內場景照得清晰。

那是幅眠花臥柳,顛龍倒鳳的鴛鴦圖。

正是丹山念夜鸞求鳳,天臺路通,巫山簇峰。柳稍露,滴花心動。花嬌難禁蝶蜂狂,和葉連枝付與郎。只看半眼就令人面紅耳赤。

而那鴦兒竟是辛菱,鴛兒乃是個頭頂無發、十二戒疤的男子。

和尚。

辛夷只覺得靈臺間數個響雷轟轟炸開。

幾乎在那一瞬間。辛夷就全明白了。閨中之事,本該隱秘,那竹簾明顯是被刻意卷起,讓她辛夷剛好瞧見。這樁丑聞的知情者——這就是辛芳的局,這就是讓她心神不定百思難解的殺棋。

就算辛菱有意隱瞞,不知辛芳如何得知,卻將她辛夷推了出去,作了擋箭牌,作了天下人看來的“唯一知情者”。

此事絕沒有一場不倫風月那么簡單。只怕后續在有心人的推動下,連環棋,步步入局深,棋棋通死路。

辛夷呆楞在窗前。而對樓的辛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她轉過頭看見卷起的竹簾,眸底劃過線驚詫,旋即她看到了窗前的辛夷。

她嫣紅如水的臉瞬間變為了死白。

從辛菱眼底散出的怨恨驚懼,哪怕是隔了對樓,也讓辛夷渾身發涼。

砰一聲,辛夷有些慌亂的猛地關上窗扇。她背死死抵著窗楹,卻還是覺得腿腳有些發軟。

這步棋,她輸了。

而且她若是找不到破局之策,她會順著辛芳的布局,一步步輸到徹底。

“算人終算己。”辛夷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果說縝密謹慎是她御敵的刀,那辛芳便是用這把刀殺了她自己。然而,看透的局總比未知的棋好解。辛夷如今唯一的計策,就是手握這把刀,刺進自己的胸膛。

置之死地而后生。

辛夷平復了心緒,她干瞪著眼在榻上歇息了會兒,便有丫鬟奉辛芳命,來叫醒她去量身段。

辛夷踏著從容的步子回到場中,臉上如昔溫馴如水的淺笑映入辛芳眸底時,后者眉梢滑過抹掩藏不住的失望。

余下諸事便是量身段,選絡子,一番忙碌終于定下了式樣。云裳閣囑半月后去取,那還特意送了辛芳一批新制繡香囊,請辛芳在皇上前多美言。

直到酉時,日落西山,辛府諸人才大功告成的打道回府。

晚霞如血,山抹金輝。白日的熱氣從玉堂閣的青石小徑上騰起,悶了一天的風些些帶了涼意。

玉堂閣中,綠蝶看著案上一動未動的飯食,秀眉蹙成了團:“姑娘怎么了?從云裳閣回來后就怪怪的。姑娘好歹吃點東西,可是飯菜不合口?奴婢再囑大廚房做去。”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