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文隼
作者:枕冰娘分類:
暑氣盡,秋日新。天高氣爽,楓葉紅遍。長安的秋悄無聲息地來了。
這日,又是辛夷去國子監進學的日子。照例搬了桌案在學堂外就坐,再加個狗皮膏藥般黏著的江離。
一切都靜好如昔,如近月每日的慣例。
然而,似乎又有哪點不一樣,比如學堂的學生只來了半數,比如柳姓博士敢怒不敢言,比如空氣里鼓動著的異樣。
“這是怎的?伙一堆鬧瘟疫了?”辛夷豎起根青蔥指,又驀地被自己的話逗笑,自言自語,“瘟疫都往富貴家湊,也是識世相的。”
“胡說。”江離忽的低下頭來,啄了口女子的瑩指尖,在女子的臉漲紅前,他又一把摟她過來,“這世間除了利益,還有什么是長眼的。”
“只會講大道理,也是個胡說的。”辛夷渾身一軟,乖乖地沒反抗,任江離摟著自己,秋水眸里笑意俏皮。
兀地,一陣喧嘩傳來,打碎了學堂的寧靜。
“王兄往后便是王家的嫡長公子。恭喜恭喜!”“是呀!王兄如今可是代魏出使的國臣,一飛沖天,今非昔比。可喜可賀!”“還多虧接連死了幾個兄長,不然按輩分,還輪不到王兄。實乃天助王兄也!”
隨著一陣掀天的恭維聲,學堂消失的半數學生,簇擁了一位年輕公子往這邊走來。
哪怕正是進學禁喧的時間,哪怕柳姓博士還杵在當頭,年輕公子也如山大王般,被眾星拱月地迎進來,驚起了滿槐飛鳥,打斷了數院書聲。
辛夷不滿地乜了半眼,卻不禁一愣:“咦?這容貌怪像……”
“王家嫡出三公子,王文隼。要說以前,這王文隼被兩個哥哥壓著,很是普通,但王文鵬和王文鷹接連沒了,他就成了輩分最大的。于是壓下的頭立馬就翹到天上去了。”江離主動解釋的聲音傳來。
“怪不得學生稱他嫡長公子。原是享了死去弟兄的福蔭。”辛夷一聲冷笑,“這家世,看年紀,理應入國子監進學。怎的前幾月沒見過?”
“出使吐蕃和南詔了。”江離淡淡道,“上次兩國派使臣來魏,禮尚往來。皇上也派了特使回訪。便是王文隼打頭。南疆迢迢,去了月余,你臉生也自然。”
辛夷掩唇微微一訝:“就這么個黃毛小子,還能代表一國出訪?疆外的路都不知東南西北罷。”
江離點了點辛夷的鼻尖,哭笑不得:“一國使節那么多,不獨他一個。他不過是王儉硬塞給皇上的。但皇上也在使團中安排了真正干事的人。說白了,王文隼就是頂著王姓撐門面的,去吐蕃和南詔逛一圈,游山玩水。”
辛夷點點頭,遠遠看向王文隼的目光愈多鄙夷:“王儉還真是提攜自家子孫。我還以為除了他自己,他不愿把任何權利哪怕放給自己的兒子。不管兒子還是女兒,在他眼里都是棋子罷。”
江離寵溺地拿下頜輕抵著辛夷腦門頂,倦怠地一聲嘆:“當然是棋子。王儉借出使,把王文隼拱上去,你真以為他為子孫鋪路?錯。他是扶王文隼,掣肘鄭斯瓔。”
“鄭斯瓔?”聽到熟悉的名字,辛夷一驚,警惕地看看四周,壓低了語調,“拿王文隼壓制鄭斯瓔?鄭斯瓔不是很受王儉寵么?連自家子弟也不用,什么都使鄭斯瓔打頭陣。”
“正因如此,王儉才感到了威脅。”江離語調發沉,眸底雪色凜凜,“你看看最近,包括聲討你的事,哪樁不是鄭斯瓔牽頭?太得力的棋子本身就是危險。王儉當然明白,所以才需要扶另一顆棋子上去,牽制鄭斯瓔。”
“好算盤。”辛夷衣袂中的指尖暗暗攢成了拳頭,就算她不可憐鄭斯瓔,也為這這盤局感到心驚。
無論血緣,無論愚忠,衡量的標尺只有利益二字。
于王儉自己有利的,則扶,于王儉自己無利的,則壓。一扶一壓,鷸蚌相爭,坐在勝利巔峰的,永遠是王儉自己。
踏過兒女的血,踩過親疏的骨,高高在上,孤身一人。
“反正你我和王儉都是死仇,他能打壓鄭斯瓔,倒是幫了你我大忙。罷了,先不想其他,好生聽課。”江離揉了揉辛夷的腦門,安慰地一笑。
辛夷頷首。正要起身進學,忽聽得一聲刺響,學堂的門轟然關上。
柳姓博士的講學聲被阻在門內。戛然而止。
辛夷狐疑地看向江離,見后者對她搖搖頭,拉她走到紗窗下,拿指尖戳了窗紙一個洞,往學堂內偷看去。
原來只一半的學生,如今重新坐滿。柳姓博士立在堂首,滿臉陰云。王文隼杵在堂下,眼睛都長到腦門頂了。
“王文隼。汝進學三載,當知規矩。就算你應帝命出使南疆,但回來后也該按時進學。老夫聽聞你前晚就回京了,昨日復帝命,今日怎進學遲到?還擾得滿園喧嘩!”柳姓博士把戒尺敲得砰砰響。
王文隼從鼻翼里擠出絲冷笑:“柳夫子,不過是晚了一個時辰么,至于么?我前時可是代表大魏出使的國臣,論品階論官秩,高你不止多少篾頭。”
王文隼頓了頓,胸脯挺得愈高:“我知道,以前我只是王家行三的小弟,普普通通,夫子這么訓我,我二話不說。但如今大哥二哥沒了,我才是王家嫡長子,還是代魏出使的國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早已不是當年的王文隼。所以,我勸柳夫子說話,還是客氣點。”
“反了!反了!圣人先賢在上,治學規矩在下,難道你還要老夫對你行下官禮,尊你聲王大人么!”柳姓博士氣得滿臉通紅。
然而,王文隼只是輕蔑地扇扇鼻翼,朝堂下努努嘴。前時出門迎他的那一半學生,頓時得到信號,咋呼呼嚷起來了。
“君君臣臣,尊卑禮儀,柳夫子是夫子,自己也忘了么!”“君臣為上,師生在下,君臣禮為首,去你的孔圣人!”“王兄是三品國使,柳夫子這一輩子,官階也沒過四品罷!”
滿堂炸開了鍋。幫腔的,諂媚的,恭維的,無數熱鬧涌向王文隼。愈襯得柳姓博士單薄,剩下的一半學生也縮著頭,不敢和王文隼對著干。
柳姓博士腮幫子鼓了幾下,如硬生生咽下塊石頭,艱難咽了這口氣。旋即放佛折斷的青竹,他曾經挺直的背梁,陡然坍塌了下來。
“好。就算不論你遲到之過,那關上學堂門又是欲何?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我國子監進學,從不掩大門。寓意觀天地,通自然,格物致知。”柳夫子好似瞬間老了十歲,語調都虛弱起來。
王文隼眼皮子一抬:“門外那兩個人怎么回事?還撿漏聽的?堂堂國學國子監,也像街邊說書館一樣低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