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根基
第四百三十三章根基
作者:
大明宮后宮。武慧懶倚在檐下看雪,身后跪著名影衛,正向她稟報什么,聽得武慧鳳眸一彎,笑意無聲漫開。
崤山草廬,銀裝素裹。百曉生將結冰的湖面鑿了個孔,正怡然自得地舉著直魚竿,試圖釣些冬魚來燉。
他身后站著柳禛,堂堂伏龍先生,此刻卻像小兒,一邊為百曉生穿蚯蚓魚餌,一邊低語:“長安城的消息,辛夷持內廷行走令,往麟德殿去了。”
百曉生眸色一閃,魚竿一顫,儼然有魚兒咬住了餌,逗得百曉生猛地大笑起來。
麟德殿旁的暖閣里。十幾位太監宮女眾星拱月地簇擁著李赫,為他換朝服,戴龍冕,著朝珠,進行著大朝前最后的準備。
一陣清風拂進殿。李赫忽的屏退所有人,然后朝藻井上看了眼,那兒不知何時出現了個錦衣衛,鬼魅般上前來,向李赫耳語了什么。
李赫乍然笑了,笑得白鬢蒼蒼的眼角,都涌上了淚光,和窗外雪殿冰宮輝映成一片。
同時,隨著辛夷每一步踏入大明宮,消息隨著每一位夜梟的飛逝,乍然傳遍了棋局每一個角落。
同時,從各方弈者口中,無論是恨是喜,都說出了同一句話。
晨光灑上大明宮琉璃瓦的那一刻,辛夷佇立在了麟德殿門口,從門里已經傳來議政的討論聲。
“打開殿門,辛夷覲見。”辛夷深吸一口氣,高舉起手里的令牌,晨曦將上面“內廷行走”四字鎏了層金。
金吾衛們根本不敢攔。隨著太監公雞般“辛夷覲見”的一聲尖喝,殿門轟隆隆打開,辛夷毫無遲疑,邁腳踏入。
剛一踏入殿內,龍涎香就往鼻尖里竄,空氣里的肅穆壓得人脊背發彎,光潔的大殿地面上,映出文武百官各色袍腳,鴉雀無聲,鱗次櫛比。
辛夷垂頭斂目,趨步上前,按照大禮的規矩,一絲不茍地三拜九叩:“民女辛夷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李赫淡淡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夾雜著股天生帝王的威嚴。
“你來做什么?”同時響起的,還有旁邊微微的驚呼,辛夷順著看去,不是旁人,正是晉王李景霆。
他手持進諫玉笏,玄色蛟蟒王制朝服,頭戴金冠,將他老鐵樹的氣質襯得剛剛好,唯獨他面露風霜,下頜一圈青胡茬,發紅的眼角儼然幾晚不曾好歇。
傳聞晉王接手治水,當晚八百里加急,親往關內道查看,又連夜趕回京,遞上了泄洪折子,這來去千里奔波,陀螺不停轉,累都能累掉半條命。
如今佇立殿中,和群臣唇槍舌劍,不過是強撐罷了。
辛夷眸色一軟,向李景霆點頭示意,遂轉頭看向李赫:“啟稟皇上:大河往兩岸泄洪一事,民女有要事奏。”
沒想到李赫還發發話。李景霆便忍不住眉梢一挑,插嘴道:“你也不同意往兩岸泄洪?”
一個“也”字,被刻意加重。旋即,殿中一半朝臣松了口氣,另一半朝臣則忿忿不平,騷*動起來。
儼然關于大河治水,往兩岸泄洪,還是往下游泄洪,朝野分成了兩派,爭執僵持不下。
因為兩條路都是死路,不過是死幾個的區別,于是,誰也不占不了理。
皇帝李赫臉色凝重,沉聲道:“按理說庶民不上堂。但念爾有內廷行走賜權,也就允汝幾句,且把后續思量細道來。若爾所言有理,朕未免不能一聽,但若爾胡亂狂言,朕可就要治你擾亂朝堂的死罪了。”
冗長的話冠冕堂皇。朝臣們再兩眼翻白,也都暫時消停下來,所有的目光投向了辛夷。
辛夷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朗聲道:“敢問晉王爺及諸位大人,為何就得往兩岸泄洪?”
朝廷上頓時爆發出輕蔑的哄笑。
李景霆也不可置信,作勢伸手,在辛夷眼前晃了晃:“辛姑娘昨晚歇息好?本王一直以為姑娘深明大義,于朝政之事頗有見地,泄洪的理由還不清楚?怎如今還如三歲稚子般,多此一問?”
李赫也眉尖微蹙,扶額道:“辛氏,事到如今,追究王家隱瞞不報的罪,已于事無補。關鍵是治水,刻不容緩,唯有泄洪一條路,要么兩岸,要么下游。而下游靠近京畿,百姓或繁華都遠勝于兩岸,所以……”
“所以,就得往兩岸泄洪?”辛夷冷聲道。
“正是。”皇帝李赫,晉王李景霆,并朝中大多數的朝臣,都面色安然地點頭,儼然這一方已占了大頭,誰要是再質疑,那就是不識時務的傻子了。
辛夷眸迸精光,掠過諸人的眼,看到了坦然聰慧大義等太多光明偉大的東西,卻偏偏不見,為那兩岸蒼生所露出的半分悲憫。
辛夷咬了咬唇,一字一頓:“所以,就得舍小保大?就得棄車保帥?下游的百姓該活,兩岸的百姓就該死?這就是你們的理由?”
“放肆!”隴西李的家主一聲爆喝,打斷了辛夷話頭怒,“這也是無奈之舉。大國小家,該保哪一樣,部分全局,該舍哪一方,這是大義,這是政治,婦道人家,又懂什么!”
話雖刻薄,卻意外地贏得了滿堂彩。連晉王李景霆也只是歉意地別過頭去,并沒有吱聲。
辛夷忽的明白了,長生到底是懷著如何的心緒,才在最后放棄說服她,而獨自轉身離去。
“我懂什么?我確實什么也不懂。”辛夷眸底蹭一聲冒起了火星子,“然而,諸位大人也不懂。”
在文武百官怒火爆起的剎那,辛夷猛地邁步,向金鑾座走去,突兀的舉動將所有的憤或蔑都驚退在喉嚨里。
“我府上有名雜役,是豐州人士,是故土即將被淹的普通人,是你們口中,卑微又貧賤的老百姓。前陣子,因兩岸泄洪一事,他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辛夷攥了攥拳頭,咽下股莫名上涌的酸意,在呆若木雞的滿朝注視下,厲聲震響。
“我,辛夷,和場中諸多大人一般,是站在棋局巔峰,握一方弈權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
“奏折上計算人命的一串數字,是多少小家視若全部的頂梁柱。
“所謂為家國舍局部的正確道理,是多少百姓用血淚鋪就的太平。”
“朝議上輕描淡寫淪為各方博弈的水患,是多少蒼生命運就此轉彎的劫難。”
辛夷頓了頓,毫不避諱地抬起眼簾,直視文武百官,目若寒劍刺骨三寸,唯獨發紅的眼角,出賣了她此刻不穩的語調。
“我辛夷不懂,諸位大人也不會懂,再正確再賢明再偉大,也不會懂。哪怕大義朝天,青史流芳也不會懂。因為始終站在云端,看不清也看不見,泥土中千萬萬螻蟻。”
“那些千千萬螻蟻,蕓蕓眾生,油鹽醬醋,不懂家國大義,甚至連字也不會寫。然而他們,才是這個國的根基。”
“支撐起這片王業九州的,從來不是三綱五常,君君臣臣,也或許不是高貴華美的道義,而是那些腳趾頭里沾著泥,拿孔子畫像卷大餅吃,確實愚昧確實卑微甚至有時確實可惡的老百姓吶!”
最后一句吶喊,如驚雷在殿中炸響,炸得諸人面容聳動,雙目失神,連心底都乍然一陣恍惚。
麟德殿陷入了古怪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