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第五百三十六章 午后

上官黃鵠心如刀絞,卻想不出合適的字眼,來安慰她幾句。事到如今,言語都是蒼白,已經錯過的,步步都錯了。良久,銅爐子的火都熄了,他才啞著嗓子一句:“真真,若有來生……”

“來生?男人真是可笑,有錯就付一個來生,沒錯就嘆一句緣淺。也不怕佛祖念癡妄。”裴妍真涼涼一笑,斂裙起身,“罷了,今日前來,只為見你一面,看你是不是鬢染了霜。不過,你既然說回京不是為了我,那我來都是自作多情,又何必惹你神傷。告辭。”

丟下告辭二字,女子就轉身離去,背影迤邐卻決絕如斯,緋紅的裙擺繡了貼錦銀織牡丹,顯示著她趙王妃的高貴。

最后這一幕讓上官黃鵠眸色一暗,伸向畫簍的手最終收了回來,那里收了滿竹簍的畫軸,卷卷都是女子丹青,都是三年間,他筆下她的容顏。

可惜,他卻沒了勇氣將給她,告訴她他一片不改,告訴她他三年在豐州,筆下的畫,只有她。

茶壚里恢復了靜謐,銅爐子涼,畫墨冷,男子咽下眉間的澀痛,再抬眸間,已是精光閃現:“如今,你們滿意了?”

不知向何人所說的話,卻惹得一陣陰風過,轉瞬間,一抹黑影出現在場中:“我家公子神機妙算。依趙王妃的情深,只要透給她你的行蹤,她一定會來找你。”

上官黃鵠眉梢微挑,毫無懼意地直視:“我竭力隱瞞回京之事,就是怕她來找我。我如今被你們拿在手里,朝不保夕,她和我再有牽連,只會無端被利用。我寧愿她情斷,也不愿她涉險。可惜,爾等故意泄密,引來她相見,怕是要利用這一見,在長安事變落下一子罷。”

上官黃鵠頓了頓,眸底精光愈濃,如同利劍:“好算計。鐘昧。”

影衛正是鐘昧。棋公子的天樞臺夜梟之一,也是這一場久別重逢之后,吐著信子的毒蛇。

他大笑三聲,毫不掩飾得意:“能猜到我家公子的棋,也不愧是‘墨官‘之后。”

墨官。

如同一個不能見于日光下的秘密被撞破,空氣乍然起了異動。

上官黃鵠乍然色凜,前時還彬彬有禮的畫公子,頓時如同出鞘的劍,渾身都迸發出金鐵之厲,令夜梟鐘昧都不禁一寒。

“回去告訴棋公子:他拿住我身份的秘密,鉗掣我,利用我,算計我。我以前不介意,是因為我敬重他的野心。可如今,他讓真真牽扯進來,已觸我底線,我絕不能忍!往后定有他折腰求我的一天,以償今日之罪!”

聲色俱厲的話,鐘昧放佛早就猜到,神色竟多了兩分故友之色:“你和我家公子知交十余年,公子就猜你會這么說。放心罷,公子也讓我給你帶話,他知道利用裴妍真,必惹你大怒,但為了大業,他必須如此。所以,你恨他,他認,至于折腰,若你值得,他不介意。”

罪,我認,若你值,我亦折腰。

但凡成我王業,踏罪孽何如!但凡天下英雄,折我腰何妨!

上官黃鵠一愣,似乎了然似乎愕然,不辨褒貶地扯扯嘴角:“不愧是他。我這輩子最恨,也最佩服的人。”

“所以,我很期待,終有一天,你能低下頭顱,為我家公子所用。十余年博弈,便也不冤枉。”鐘昧一笑,三分認真,一分戲謔。

上官黃鵠面色復雜,轉過頭去,淡淡一句:“你們沒有對我妹妹做什么罷。”

“上官翠蜻?自然沒有。”鐘昧如被踩了尾巴的貓,立馬添了幾分恭敬,“就算公子早明白她身份,也都裝不知道。再說了,她是辛姑娘,哦不,我家未來主母珍重的人。公子哪里敢動他。還要指著她以后幫我家公子說好話……”

“夠了。”上官黃鵠面色稍緩,不咸不淡道:“棋公子現在何處?”

“真不巧。公子解決了南郊之事,如今馬不停蹄,又往九成宮去了。”鐘昧打了個哈欠,如同多年好友,很自然地去添了銅爐里的炭,自顧煎茶起來。

上官黃鵠看向窗外,千里關中平原,隱隱見得青山連綿,山河多嬌,只可惜帝駕還被困在關外,成了如今天下最大的笑話。

上官黃鵠吁出一口濁氣:“棋局最精彩處,開始了。”

而另一邊,二人口里的上官翠蜻,正立在一幢華麗的畫舫頭,遙望著朱雀門的硝煙發呆:“這仗還得打多久呢……”

“怎么了,立在舫頭也不嫌曬。”溫厚的男聲傳來,腳步聲臨近,一雙男子的臂膀很自然地從后伸來,攬住了女子的腰,“為什么昨日沒來。”

翠蜻知道是誰。臉微微一紅,卻是乖巧地依著:“哥哥進京了。昨日陪他小敘,才未來見你。不過為了賠罪,我帶了新作的荷花糕,你可不得怨我。”

李景霈一愣:“哥哥?怎從未聽你說起。”

“哥哥不喜張揚,所以我不常對外人提及。大河水患,全家流離,我與他走失,如今重逢在京,自然別生歡喜。”翠蜻笑笑,帶了兩分驕傲,“你可不許嚷嚷,我就告訴你。我哥哥是四公子之一,畫公子,上官黃鵠。”

畫公子,上官黃鵠。

李景霈自然認得,以前他也曾進宮作畫,為他畫過幾幅丹青,如今還在御書房珍藏著。如今細瞧,兄妹眉眼,確實有幾分相像,以前沒想到這茬,竟一直未留意。

不過,對于嫡皇子的他,就算上官鬼筆丹青,也不過是個小人物,略微一諗二人的親緣,也就沒放在心上。

李景霈一轉念,就換了話題,寵溺地摟緊翠蜻的腰:“此事不論,倒是你方才說,不對外人提及?本王是外人么?該罰!”

李景霈佯怒,翠蜻唬得連忙撓撓他的手,嬌聲求饒:“錯,錯,算我的錯可好?明日我做最拿手的胡椒餅給你帶來,權當賠罪可好?”

“本王堂堂趙王,一兩個吃食就打發了?”李景霈忍住笑意,忽的彎腰,一把抱起翠蜻,就往畫舫里走,“你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可得好好罰!”

翠蜻一聲驚呼,乍然天暈地轉,被抱在滾燙的懷里,小臉迅速地燒紅到脖頸:“公子恕罪!這怎么能誅九族呢!你可不得誆我!快放我下來!”

李景霈心情大好,想裝也裝不像,繃住的臉乍然笑開了懷,踏過荷香鬢影,拂過珠簾水精,一路進屋,徑直輕輕地把翠蜻放在了榻上。

然后順勢,他也側躺了下來,擋住女子的逃路,眸底波光水影:“本公子從來不誆你,也從來不誆自己,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