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撒嬌第二百三十七章撒嬌←→:qishuta
在京中一干官員看來,衛承彥分屬京兆府一脈的,尋常不敢輕易靠近,只怕被旁人以為站隊。
而那等能做靠近的,一則自恃身份,二則也不愿輕舉妄動,正等后頭那節度使裴雍回京后才好動作。
他人不住在官驛,又無甚固定衙門同差事,每日除卻被召去問些前線情況,點卯之后徑直走了,根本抓不住蹤跡。便有那問到李氏鏢局門口的,又早被老朱打發。
于是這人在城中東逛西晃,四處尋馬,幾日下來,馬兒沒尋到兩匹,倒把各處道路逛熟了。
他一好駿馬,二喜好酒,偏今次入京那手下小朱為裴雍叮囑過,將銀錢全數收攏,不叫他過手,免得吃醉了酒,遇得那看不慣的,又逞兇斗狠起來,最后惹出事情——此處畢竟不比京兆府,今時境況又十分微妙,若被人拿此做筏,因小失大,便十分不值當了。
衛承彥也曉得自己脾性,當時一口答應,只覺自己這樣男子漢大丈夫,一向能為大局著想,些微小事,又有什么為難的——前次自鄧州一路去京兆府,與小趙同行那一回,路上也未曾吃什么好酒,不也安安分分忍住了?
誰料到而今一入京中,雖不至于遍地美酒,倒也不少從前未曾吃過見過的新滋味,往日不在眼前倒還好,現下走在路上,那香氣便往鼻子里飄,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撐——這還罷了,好馬也無一匹給他來做安撫。
衛承彥只覺日子難過極了,一日要看三回老黃歷,數著那二哥回京日子,一盼人來了自家能開戒,二盼即便不開戒,多幾個兄弟一道受苦,那苦味分開吃了,說不得能淡些。
且不說衛承彥在此處為委委屈屈,每日跑出的一身汗都要擰出苦汁子來,內廷之中,趙明枝終于將面前要緊事情整理得七七八八,難得騰出空來,眼見天色不早,也顧不得理會旁的,自先往福寧宮中去尋趙弘。
這一回還未走近,便見外頭一片寬敞空地上擺著箭靶、標槍等物,更有不少未開刃的刀劍豎在兵器架上,場地站著三四十名禁衛,個個身后糊了一張紙,上頭寫了其人姓名,正數人一組做比拼,打得十分熱鬧。
她站在原地,也不靠近,認真看了半盞茶功夫。
以趙明枝眼力,尚且能看得出眾人花哨有余,勁力不足,便是經驗也尋常,只眼下兵缺將少,倒也不能挑剔太多。
她看過之后,左右一望,果然在不遠處見趙弘在人群外站著。
趙弘身旁跟著王署并幾個侍衛,正看得起勁,手中還拿一本小冊子,另一手捏了桿筆,一臉鄭重地在冊子上記錄,也不知寫些什么。
趙明枝循著走近,那場中禁衛們見得她,手中動作次第便慢了下來,后頭趙弘見狀正要皺眉,轉眼看到趙明枝,面上竟無多少高興模樣,反而有些心虛,往后躲了半步,復才走上前來,笑著叫了一聲“阿姐”。
“吃過飯了不曾?這是在學拳腳么?”趙明枝當做不知,也不多說什么,笑問道。
“早按著時辰吃過啦。”趙弘把手中紙筆捏得死緊,也笑都有幾分忐忑模樣,“阿姐先前說我身體弱,尋了人來教,但我站樁都不穩,想來想去,左右無事,看看他們是如何練武……”
他此刻上前幾步,指著場中人一一向趙明枝介紹,這個姓甚名誰,擅長什么,那個來自哪里,又是什么出身,當真如數家珍,顯然對諸人多有了解。
兩人向前而行,趙弘口中還在說話,那手已經特地把筆同冊子藏到身后。
這動作再如何小心,依舊欲蓋彌彰得很,只趙明枝視而不見,鄭而重之地對諸人夸獎一番,也不搶弟弟風頭,單說話,全不掏錢物做賞賜,直至眾人散去,才對趙弘道:“可有看上的?”
趙弘下意識點頭,復又搖頭,先看一眼左右,見近處并無旁人,猶豫了一會才道:“有幾個看上的,只不曉得品性如何,可不可信——阿姐,你說今次宗骨死了,前次所說遣使團去興慶府的事情,咱們還要不要做的?”
自從由蔡州自行進京,趙弘便不像從前樣樣都同姐姐訴說,藏事的心思也日益加重,眼下這一句雖然問的是使團,但顯然別有計劃。
趙明枝回想自己少時,也是年歲漸長后就慢慢有了獨屬自己,不愿與旁人言說心事,自然曉得這乃是順理成章,今次雖然關切,也不愿過分追問,只按著字面回道:“你想不想做的?”
趙弘背著手,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想把那些個大臣接回來,卻不想要太上皇。”
他沒有去看趙明枝,而是抬起頭來,好像在看天,又好像在看遠處高高宮墻。
此時天色已晚,太陽西下,難得尚有一道余暉落在天空一角,那顏色是灰藍中透著紅,看著灰蒙蒙霧沙沙的,一團混沌,至于宮墻,更是只有黑色輪廓,看不清實際模樣。
出了好一會神,趙弘才收回視線,轉回頭來,坦承而鄭重地道:“阿姐,我一向不想當這個皇帝,可既然當了這許久,不要當也不能了——就像我而今看太上皇,他若回來,難道不會這樣看我?”
“況且……他當得那樣差,那樣壞,他在時百姓那樣苦,我雖年紀小,眼下也不會什么,可我總能學的,也有一顆好心,將來遲早有做好那一日。”
“還有張異他們,聽得阿姐前次說的故事,我去認真看了,回來也認真想了——他們從前那樣能干,進兩府時日已經不斷,卻沒見得有什么建樹,字字句句都說為了朝廷,為了百姓,為了江山,為了社稷,還說為了我這個皇帝好,其實所做所為,比不上從前在地方做官時候半分……”
“我不曉得他們有什么深意,又有什么遠見,我只曉得他們拿主意這大半載,朝廷從京城遷到蔡州,若按著他們打算,還要再往南遷,又要去明州、建州、杭州……這樣一步一步退,難道狄人就能吃夠吃飽?”
“若非阿姐決意要去京兆府,那節度使裴雍竟然聽從調派,說不得不單京城,便是蔡州也早已保不住……”
趙弘一項項數著,越說神情越冷淡,雖然還是一張稚氣面孔,生起氣來也不大喊大叫,卻因這冷靜,叫人更為鄭重去聽。
“不管他們從前多厲害,而今行事,哪里配得上這樣品階?又哪里對得起他們所領俸祿,所享好處?”
說到此處,他又看向趙明枝道:“我先前并不曉得,上回遇得宮中出去辦采買的,取了車上一瓶新茶葉,本要給阿姐送來,只中途忘了放下,回去之后才發現上頭糊了紙——竟是給張樞密特地帶的。”
“那時候京中樣樣都缺,阿姐都吃陳茶,我叫人去私下打聽,才曉得是張樞密吃不慣舊茶,下頭人才急著去外頭單獨采了好茶回來,因怕來不及,還搭的宮中采買……”
“他過這樣日子,他們都過這樣日子——我聽人說,楊中丞家中從前吃黃雀飵只要雀兒心,一兩銀子一只的黃雀兒一日都能吃掉一千只——當真還顧得了那許多百姓社稷嗎?這樣人,做甚要叫他們那樣舒服?”
趙弘一口氣把話全數倒了出來,儼然已經憋了許久,其中憤怒之意甚重。
但他說到此處,卻又重新冷靜下來,仰頭對趙明枝道:“我曉得阿姐怕我年紀輕,壓服不了兩府,無人把我說的話當回事,又怕那節度使裴雍不聽我差遣。
阿姐不愿我走左道,不想叫我學什么異論相攪,但我想,倒不如把興慶府的老臣們接回來,叫他們先打著,就算此時我要退那一射之地,越發說不上話,但就同阿姐所說,我一日日長大,他們一日日變老,叫他們互相折騰,我一樣能從中看,從里頭學,好過如今,個個把我拿捏——便不能好過如今,如今已經這樣,又能差到哪里去?”
“況且使團一來一回,還要反復商議,狄人也不蠢,必定要討價還價,也不肯一次全數將人放回來的,等到事情落定,少說也是一二年后,我又大了兩歲……”
“宗骨死了,同狄人和親事情自然不做數了,阿姐運道不好才遇得我這樣一個弟弟,可我再不中用,也不會叫阿姐胡亂外嫁,要嫁誰,不要嫁誰,或是到底要不要嫁人,當由阿姐自家說了算才是!”
他說到此處,本還有許多念頭,心念一轉,卻把嘴閉得死緊,再不肯吐露半分,只在心中想:我全身上下,也只這披的衣袍有點用處,雖說及冠還早,可再過幾年也能算個大人了,阿姐不能和親,誰說我不能當成籌碼去同人結親的?
從古至今,拿親事出去做交換得妻族支持的天子多的是,他自登了帝位,從未有過臉面,既如此,又哪里畏懼被人議論?
至于那無辜被卷進來女子,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實在不行,將來再想法子補償就是。
趙弘在此處一番自白,讓本來就站在原地的趙明枝更是半晌不曾動彈。
她借著已然十分昏暗的夕陽映照去看,只覺面前同胞兄弟的相貌分明熟悉,細細辨認,那執拗表情又顯得有些陌生。
“你本就是皇帝,再沒有旁的皇帝。”
良久,趙明枝才道。
“既如此,那便遣使去談。”她只略微想了一會,便接著道,“正副使都先慢慢選著,不著急定。”
趙弘說這許多話,心中又如何不發虛,得了趙明枝這樣肯定,便如同極干渴時候得了一大盞涼井水,只想著要咕嘟咕嘟往喉嚨里灌完,便是拿什么龍肝鳳膽、稀世珍寶、乃至榮華富貴來也絕不肯換的。
只他手中還捏著那冊子作為提醒,此時忍不住問道:“正副使自然要慢慢選,但那隨行使團里頭,少不得有護衛罷?阿姐,你說能不能從我身邊禁衛里頭挑一隊人同去興慶府的?”
弟弟遇事有了自己的見解,也有了自家主意,雖然曉得他必定別有打算,也知道如若追問到底,未必不會得一個交代,可趙明枝卻不愿那樣去做。
畢竟分明還有若干藩地來的親兵在,數量再不多,抽一隊出來也不難,可趙弘寧愿用禁軍都不肯用親兵,其中必有緣故。
可就像兩人對面時候說的,趙弘才是皇帝。
某一瞬間,趙明枝似乎感受到了還在藩地時候,父母曾經某一刻的心情。
她同趙弘一般滿懷心事,只是此時實在無人能做傾訴,只得從福寧宮一路走回自己寢宮慢慢消化,越走那一顆心越是沉溺情緒當中,也不知如何拔出,正慢慢踱步,忽聽得不遠處汪汪叫聲,抬頭一看,黑暗之中,幾盞燈籠高舉,卻是紛紛跟在后頭緊緊追逐,卻是全數趕不上跑在最前頭那一個——卻是一只黃毛狗兒。
那狗四條腿跑得飛快,簡直幾個呼吸功夫,就閃電一般沖到趙明枝面前,還曉得不去撲騰人,只圍著她不住打轉,尾巴都要搖出殘影來,又用頭身去拱她腳下,從腳邊并兩足之中鉆來鉆去,吐著舌頭,不住汪汪叫喚,又湊頭瞇眼要她摸,又翻身滾地,露出四條半截黃腿下的一張白肚皮來——卻是那狗兒瓊漿。
這狗被送進宮中本是用來看家捉鼠用的,養到后頭,已經幾乎不捉老鼠,只在趙明枝寢宮看護,平日也不叫喚,安靜得很,只是十分認主,一旦聽得趙明枝聲音,哪怕隔得甚遠,只有足步動靜,也會汪汪直叫,要過來撒嬌。
趙明枝這幾日甚時忙碌,連寢宮也不曾回,就近垂拱殿尋了地方歇息,便一直沒有同它見面,此時見得這小黃狗,忍不住蹲下身去揉它的頭,又去摸它下巴,呼嚕肚皮。
那狗兒發出嚕嚕聲音,眼睛都瞇起來了,又拿一張狗嘴去湊趙明枝的手,幾根胡須掃啊掃的,十分親昵滿足模樣。
分明毫無相似之處,可不知為什么,趙明枝一下子就想到了送狗的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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