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二百五十章 陰險

趙明枝仔細去看,那些個圖紙設計各個不同,有將宅子作為花園,拆走許多房屋,又移栽草木花樹,只有小小宅院,一看便是拿來賞玩院落;有計劃將那宅子用來常住,少動其中布局,只畫了不同家具與其余布置的;也有僅一張空白,只把現在模樣謄畫出來,供人添改的。

雖無多余解釋,可見到這圖紙,又聯想方才弟弟所說,那裴雍得了宅子,并不搬進去住,此時還住在官驛,趙明枝如何會不曉得其中緣故。

他留個空宅子出來,又送許多圖紙過來,分明叫她來做主,按自己喜好打點安排。

方才他才說了將有“你我將來”,而今便把這“將來”擺在她面前,當真句句不落空,字字不空許。

這樣真心,這真心又如此溫柔,直將人心層層輕柔包裹,趙明枝如何能做招架?

她安靜原地站了好一會,腦子里空空的,好似什么也沒想,又好似想了許多,才慢慢翻看過手中圖紙,轉頭見弟弟一派輕松樣子,稍一猶豫,還是讓開位置,叫他走近來看,又道:“你送了那宅子給裴二哥,就在御街上頭,離你我甚近,請他使人栽種幾棵桃樹,再種幾架子葡萄,來年就能吃,種在這里如何?”

說著指向紙上一處地方。

趙弘頓時來了興致。

他回京已經有一陣子了,對大內宮殿雖然沒有逛得多熟,卻早看出來處處破爛。

本就是百多年的房屋,從前也未必時時維護,又被狄人擄燒兩次,根本不怎么能住人。

因他回來得倉促,只把福寧宮重新修補了下,不至于透風漏雨,至于其余地方,實在一時不能顧及。

按理天子萬金之軀,而今既然回宮,一應自然要放在首位,奈何內外庫盡皆虧空,趙弘日日聽著三司哭窮,只恨不得飯菜都要少吃幾口,哪里還有銀錢去做弄旁的?

況且城中各處都是百業待興,清路修房,磚瓦木料等物自然樣樣緊俏,便是工匠也全不夠用,他更不能跟百姓去爭搶。

此外,又有經筵時候,個個臣子今日引經,明日據典,直說天子不能玩物喪志,天子不能沉溺玩意,否則既會引得天下人有樣學樣,又會叫人為做奉承,四處搜刮,到最后鬧得勞民傷財下場。

如此,莫說重修宮殿,便是在御花園里把原本已經不成樣子的池塘重新挖出來,栽幾株荷花,趙弘都只敢想一想,又往后推放幾年,預備自己長大幾歲,庫中充盈些許再說。

但他畢竟年少,誰人小時候不愛搗鼓,此時探頭來看那圖紙好一會,仔仔細細比劃,只說此處要種桃子,那桃必定是要大桃,小桃不如大桃肉厚,又說彼處要種葡萄,葡萄最好要紫葡萄,不要那等綠色的,紫的滋味酸甜濃厚,不像綠色只有寡淡。

又掰著手指頭數好處,什么桃子春日可以看花,夏秋可以吃果,葡萄更能遮陰,還指著那圖紙中間位置,嚷著說要給趙明枝也種東西。

“阿姐不是愛吃棗兒嗎?我也不辛苦他倒貼,我叫王署出去買幾棵好棗樹……”

他說著果然轉頭去看王署。

后者連忙領命。

趙明枝聞言只笑,見趙弘站在桌案邊上連步子都不肯挪,又看時辰實在不早,便將幾張圖紙給王署幫著收了,讓弟弟帶回福寧宮去,自己只留那光有本來宅子模樣的一份。

趙弘也不全用王署,自己將正看著那一份卷起來,正束繩時候,卻是忽然問道:“若那裴二哥回了京兆府,咱們也不好用他宅子罷?”

趙明枝半身靠著桌案借力,本也在卷那畫軸,低頭看著那繩索,過了幾息,才抬頭道:“那宅子空在此處也是可惜,若他回了京兆府……”

她本想接著說,若他回了京兆府,想來不介意暫借你我住著玩,也能幫他帶著看守,可話未出口,也覺其中毫無道理。

自己與弟弟,難道真就缺這一處宅子了?

而那裴雍,哪里又缺人幫著看守了?

然而她話雖只說到一半,趙弘已經聽懂,本來那臉十分高興,頓時便如同被霜打了一樣,“喔”了一聲,同趙明枝說幾句話,催她回宮休息,抱著卷軸,自己慢慢走了。

他小小一個人,身上穿的乃是素袍,前方分明還有許多人提燈開路,后頭又有一行黃門跟隨,不知怎的,硬是走出了孤零零感覺。

趙弘一走,趙明枝卻坐在桌后,看著面前桌案上許多杯盤盞碟,兀自出神。

她早知自己心意,更知那裴二哥所想,只是還知道世事怎可能始終如意,總要忍耐一時,以眼前換將來。

可是聽弟弟所說那“不想等”話語,同那二哥“不要等”何其相似,心中反復觸動,難免設身處地來想。

想來想去,雖覺自私,實在也沒有其余辦法。

——她又怎可能舍棄弟弟。

但她自也不能叫二哥留在京城。

他雖始終說全無區別,其中隱晦,其中退讓,她難道又能視而不見?

趙明枝獨坐良久,一時覺得乃是庸人自擾,自己如此糾結,反而叫二哥為難,一時又覺得此時小小為難,總好過將來真正進退不能。

然而她思慮這許多,等低頭再看桌上那攤開圖紙,其中不過簡單筆畫,房屋儼然,宅院空曠,并無多余字跡,唯有后院一處地方留有極大空隙,邊上標注“校場”二字,一旁特處圈出一片小小地方,以假山相圍,更用細筆朱砂書一行小字。

字道:可在此處學拳練體,以養生息,或可造一亭以供小坐,栽疏竹,種芭蕉,賞玩一二。

其后又寫幾樣拳法操法,不過太祖長拳,五禽戲等等,果然全是修生養息功法,無不動作柔和,究竟拿來給誰人去學,端的一目了然。

那字跡骨力遒勁,斬釘截鐵一般。

趙明枝把一行小字反復看了又看。

她記性極佳,這里統共不過四五十字,其實看到第二遍時候,腦子里早已記得清清楚楚,根本一字不錯,卻總忍不住去看那筆劃同字形,又看那文字,許久,才慢慢將半身向后靠,貼在椅背上,嘴角連壓也壓不住。

她那心軟塌塌的,仿佛風過疏竹,竹葉颯颯簌簌,又似乎細雨打芭蕉,芭蕉葉子自然深綠,大大一片,為雨絲盛得晃晃蕩蕩,水滴沿梗莖劃過,在葉尖那似有又無卷窩處積蓄良久,才悠悠然往地上落。

落時也無多少動靜,只有細密水痕,潮濕地面,沾衣欲濕,吹面不寒。

御街之上,一出宣德門,衛承彥便再閉不住嘴巴,一迭聲問話往裴雍耳朵里砸。

他一時問:“二哥,你甚時知道的?”

一時說:“小趙這樣身份,你二人事情,還作不作數的?”

一時道:“她只有姐弟兩個,一個長輩親故也搭不上手,說不得就要常為人拿捏,你我總不能袖手看著罷?”

又抱怨道:“我早喊你快些定得下來,你偏不信我,樣樣不曉得抓緊,還以為是平日里行軍打仗,都能同你料想一般的呀?眼下倒好,要是不成……”

這話還未說完,他便見自家二哥看過來,也不知是他想得太多,還是今次果然不同,只覺得被對面人盯著,自家全身發寒,連忙自省一遍,把原本話吞得回去,在喉嚨里打個轉,粉飾一番,重新吐出來時候就變成了找補,道:“小趙為人最為仗義,想來不會拋下你我……”

裴雍卻不理他許多問話,只道:“你吃了酒,此處人多,自家走回去罷了,免得沖撞行人。”

他一面說,一面把手中韁繩也交給伴當,打發人先同馬回去,卻與衛承彥一道往回徒步。

自裴雍搬到官驛,衛承彥自然跟著住了過去,彼處距離大內倒是不算遠,走得快也就是小半個時辰功夫。

兩人沿著潘樓街并肩而行,見得沿途酒樓、鋪子燈火通明,又有行人游逛,貨郎推車,小販擔貨,一派熱鬧場面。

行至街邊一個老嫗攤子處,因見對方賣各色飲子,裴雍便停步問價,付錢挑了兩竹筒,自家取了一支,另一支遞給衛承彥。

衛承彥本來也只得兩三分醉意,走這半條街,早與平日里清醒時候并無二致,此刻接了裴雍遞過來飲子,才喝一口,便嘗出是解酒的,回想自己方才所說,也覺得有些輕狂,慚愧道:“二哥,我不是吃醉了酒,只是一時嘴快……”

裴雍道:“你一向說話直爽,性情如此,也是你為人率真,并不是壞處,只是一路人多眼雜,她姐弟二人身份不同,叫人聽了,若是胡亂去傳,總歸不好。”

衛承彥忙低頭應了,自省道:“我自家時候還好,一跟著二哥,便喜歡由著性子胡說八道,從前已經提點過一次,是我不走心。”

眼見前方便是官驛,裴雍只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進門之后,同殷勤迎來的驛官打了個招呼,就與衛承彥往兩人所住小跨院而去。

他領著人進屋,叫衛承彥先洗臉漱口,等落了座,復才道:“我本有事情要交代你,只你今日吃了酒……”

衛承彥懊悔不迭,忙道:“二哥,我只吃了幾杯,今日小趙擺宴,自然要高高興興,才免了禁令的。”

裴雍道:“你素日愛馬,也愛酒肉,我何時管過你四處尋馬?可有不給你吃肉了?只是這‘酒’一字,你難道只有今天解了禁令?”

衛承彥認道:“二哥,我錯了。”

裴雍便道:“你回京得早,這一向我使人看著不給你多金銀拿在手上,便是叫你戒酒,此物傷臟腑,又傷神魂,偶爾小酌無事,怎好時時捧著不放?不想你自家不能得,先還忍了一陣,等其余人回來了,便去蹭旁人的,還要在我面前裝無事——你那一身酒味,我那鼻子難道只是擺看的?”

又道:“張弛有度,不是叫你滴酒不沾,只那分寸二字,你在心中好好寫一遍。”

衛承彥老老實實應了,道:“二哥放心,我也不啰嗦旁的,你且看我日后行事!”

他此時心中慚愧,分明還一肚子話想要探聽,哪里還敢問其余,只說幾句閑話,便回房去,等收拾妥當躺在床上,正要入睡,總覺得哪里不對,忽的一骨碌坐將起來,暗罵自己喝酒耽誤大事,于是急忙穿了鞋子出門而去。

果然才到正堂,彼處門窗雖是關著,當中仍點燭火,匆匆一走近,門外守著的一人便叫道:“三爺來了!”

衛承彥應了一聲,隔門遠遠叫“二哥”,聽得裴雍在里頭應了“進來”二字,才推門而去。

當中一張四方大桌,四張條凳,此時坐了五六人,都是熟悉兄弟。

衛承彥同眾人點頭示意,尋個空隙大的地方叫邊上人挪個屁股自己坐了,也不敢開口,只聽人說話。

裴雍此時已經安排到尾聲,又說幾句,諸人便各自領命,分別告辭而去,剩得衛承彥一人眼巴巴看著,最后問道:“二哥,我雖吃了酒,其實腦子不醉,你有什么事情,只放心交代便是。”

又道:“其余人都有差事,二哥若不叫我,我這一晚上都不能好睡。”

裴雍沒有著急說話,先給他倒了一盞茶放到面前,然后才問道:“若你一人回京兆府,先守一二年,成不成的?”

衛承彥立時認真坐正了,難得安靜了一下,腦子里只一轉,便猜出幾分緣由來。

他一咬牙,應承道:“二哥放心,鬧不出亂子,不管哪里有事,我總把那點子地方護好了,叫你我兄弟有個退路。”

又道:“其實有老廖他們幾個守著也盡夠了,若叫我同二哥一道留在京中,還能搭個手——不過我只胡亂說話,還是全聽二哥吩咐。”

裴雍不置可否,道:“不著急,另還有一樁事情,那州北瓦子左近住了文士,姓付,喚作付滘,我送了潤筆請他做賦,你這幾日抽個空代我去取文賦回來,若他留飯,你便留下吃了,他若問京兆府事情,你照實說,再問其余事情,你盡可自作主張。”

衛承彥立時應了,卻又奇道:“二哥找他做賦做甚?是要考校此人,將來好用嗎?”

裴雍并不瞞他,坦然道:“他有個同窗在那樞密副使張異門下做客,我要借其手口,行些陰險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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