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左右第二百六十章左右
趙明枝把一行人當日途經鄧州、均州幾處,半路遇得一隊晉軍事情慢慢道來。
得知那一隊晉人兵馬正在護送神臂弓與其余神兵利器圖紙,卻又為狄賊所知,正攔道搶劫,而當頭那個力氣極大,連殺多人的狄兵賊首已然逼至趙明枝面前,手持重器就要落下,趙弘早無心去管什么駙馬婚姻之事。
他急得「啊」的一聲,忍不住去抓長姐手腕,問道:「阿姐傷了哪一處?怎的回來這許久,總不肯同我細說的!」
趙明枝也不說自己肩頭重傷,搖頭道:「并無甚大礙,此時正有人來相助……」
她先說赤膊人那一斧,又說后來人那一箭。
雖然早已是發生在半載前的事情,可那樣生死關頭,記憶如何能不深刻。
她娓娓而談,此刻雖然寥寥數語,不用半點夸大,不加絲毫雕琢,已是聽得趙弘心都跟著吊了起來。
「那赤膊人喚后來人做"二哥",二哥自報姓名,只說自己姓李,喚作李訓,赤膊人姓衛,名喚衛承彥,兩人情同手足。」
「那李訓在西北開了幾間鏢局,同衛承彥此時也正一路往京兆府而去。」
「我彼時身旁護衛盡節死傷殆盡,便是玉霜也已重傷在身,不能再做趕路,于是我出言相求,欲要請他二人護一趟人鏢,保我一道去往京兆府。」
趙弘捏著拳頭,半晌沒有說話。
他且逃且跑這一二年,自然曉得只帶那幾個護衛動身,如若護衛們或死或重傷,阿姐又怎可能全不受傷害。
只他不愿問,深怕問了還要叫阿姐設法安慰自己。
等趙明枝說起李、衛兄弟二人應了,又說一行三人沿途所見所聞。
半路停留州縣處那一位李訓的長輩許老夫人欲要招其做婿,有傅大設計李訓入獄,有自己得知之后,匆忙設法欲要相救那李二哥,最后反引出許多事來,也有三人半路驛站中幾度遇得劫匪,等等等等。
但這許多事情,又盡數在李、衛二人手中一一解決。
趙明枝一番敘述,端的把兩個藝高人膽大,偏又義薄云天之人勒得十分清楚。
趙弘雖心中還念著裴雍,聽到此處,也早忍不住道:「阿姐,這李二哥一身本事,文武雙全不說,又交游極廣,心胸闊達,最難得是人品如此厚道,卻不曉得他將來可有什么計較?」
又嘆道:「要是只經營幾個鏢局,未免太過可惜了人才!」
趙明枝微微一笑,道:「我當日也有這樣想法,又覺得那裴雍在西北勢大,我看李二哥人品才干甚佳,有心用他,想著哪怕不好給你帶回來,倘或安排進得西軍里頭,憑他本事,用不得兩年便能出頭,正好為你我姐弟眼目,用來節制西軍一二。」
趙弘急得直搓手,不禁把屁股往趙明枝方向挪了挪,幾乎要貼著姐姐,方才問道:「那他怎的說?答應了沒有?」
趙明枝搖頭道:「我那時候是要去往京兆府投親的趙姑娘,自然不好問出這樣話,況且又有請兵事情在心上懸著,只好將此按下。」
趙弘心中失望,卻極力不在臉上顯露出來。
趙明枝已是繼續說到二人從均州城離開,半路酒肆之中,李訓將她拿去請鏢局的香囊同金銀歸還。
以趙弘認知,雖然辨認不出來二人彼時已然交心,卻也忍不住隨著趙明枝敘述或皺眉,或咧嘴笑,或緊張,或期待。
他得知李訓是西軍出身,在其中又有人脈,竟還能設法向西軍將領引薦自家阿姐之后,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喜出望外。
聽說趙明枝提議用對方家中丸方拿來販賣行商,那李訓一口答應,全無保留地要把家底全數掏出來,交由自家阿姐
打點,去做軍中生意,趙弘頓時激動得臉上發紅。
他雖不至于把裴雍扔到一旁,卻同樣為這李二哥心折,不由得道:「士為知己者死,他這樣心腸,我們自也不能辜負!阿姐,怎的回京之后,不曾聽你說起此人此事?」
趙明枝頓一頓,方把雪地雙方坦白說了。
雖隱去了所謂「自舍自身」,「自身為棋」等等話語,趙弘如此敏感,又如何會不懂,一時臉上的笑意也盡數收了起來,低聲道:「阿姐同這李二哥脾性相合,又一路互相扶持,若不是我……」
又惋惜道:「其實他雖是白身,可本就不當只以官身來論英雄,試短長,他如此用心,阿姐又何必當時就一口回絕?只先放一放,說不得便能有所回轉!」
趙明枝搖了搖頭,道:「難道天下英雄,都能由你我二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么?既不能定,又怎能拖著人家不放?」
趙弘卻不肯放棄,復又道:「彼時阿姐不曉得后頭情況,眼下已經再無原來擔憂,便不能再聯系那李二哥么?此時使他重回營中,用不得二三載,只要能有一個出身,我們便等他一等又何妨?!」
他說到此處,已是摩拳擦掌起來,早幫著那李訓想好了將來路。
「以他本事,從前在西營中必定不會只是個尋常兵卒,想來也有些好事,若能重回營中,從前功勞難道便被一應抹了?自然是可以繼續積累的,說不定不用兩三年,只一二年,便能有個機會試射殿廷!」
「他隔著數百步都能用神臂弓射殺狄賊首領,箭術簡直超神,只要進了京,有個機會試射殿廷,便不能拿優等,也是異等,我給他補個官身——這本是應分的,沒有半點偏頗,誰人來了都不能說我徇私!彼時身份也有了,雖低些,你我又不看重這個,人品好才是頂頂要緊的!況且又投阿姐緣分!」
不過到底到得此時,也只是聽趙明枝一人言語,趙弘雖對那李訓已心中服氣,仍有幾分不放心,便道:「到時候我也親眼看一看究竟是怎么樣人才,只可惜從前一直寂寂無名,等試射殿廷妥當,吏部還會再查其人履歷行狀,一一對應,過了我這一關,其余再論!」
然則他說到此處,卻又一嘆,道:「這李二哥人品雖好,只可惜到底為人淡泊些,若能早有功名……」
想著今日那兩冊駙馬候選人名單同行狀,其余還罷,比對呂、裴二人,尤其裴雍,趙弘心底里難免生出一絲絲不自在。
李訓的人品、性情盡皆無可挑剔,只可惜在世人眼中,他的功勞、名望比起裴雍都差了不止一籌,說一句難聽的,甚至不能拿來相提并論。
怎么比呢?
一個是打敗北朝,護土衛疆,令億兆百姓再不用流離顛沛,遠離故土的威武將帥,另一個……再如何好,卻……
趙弘嘴上雖說最要緊是人品、性情,得知李訓同自家阿姐一路經歷之后,也折服不已,但畢竟也受世俗想法灌輸長大,怎可能不希望給阿姐尋一個樣樣頂尖的駙馬。
但他已是暗暗下定決心,阿姐不好說,他這個做弟弟的卻好說,到時候見了那李訓便要私下好生鼓勵一番,既要答謝,也要督促此人努力建功立業。
天家公主,自然不需要丈夫為自己掙誥命,可若是駙馬出挑,阿姐面上總有光彩些。
那李二哥聰明體貼,又極有見識,等知道了阿姐拒絕的緣故,必定不會想不通,很有可能不用自己催促,就曉得盡施所長!
趙弘一心只圖了解那李訓更多,復又問道:「阿姐能說服裴雍,使他領兵北上,又答應那許多條件,是不是李二哥在其中也出了大力?」
回想當日場景,趙明枝笑了笑,先說到得京兆府之后,李訓如何安排,又如何短短數日,便讓衛
承彥居中斡旋,將自己引薦給西軍將領廖勉,等再說她與廖勉相談甚歡,拿了礦產、糧谷、藥材、布匹等等東西出來做餌,誰料得后者偏偏看上棉袍冬衣,欲要大量采購。
因她說棉袍全數藏在許州、徐州幾處地方倉庫,廖勉便不敢十分做主,當時便又引薦一人,帶她去得另一間包廂之中。
趙弘早已屏住呼吸許久,此時再忍不住,急急問道:「其中坐的,是不是西軍營中要將?」
趙明枝道:「廖副將為我推門,卻不曾為我介紹其中是誰,我進去之后,只見里頭杯盤狼藉,當中唯一張大桌……」
她說到此處,微微一笑,道:「但我看桌后并沒有什么旁人,只有李二哥。」
趙弘張著嘴巴,滿臉錯愕,忽的問道:「阿姐,那李二哥在西軍中難道另有身份?」
趙明枝道:「我當時還猜他是厲衍,他以為我是徐州嗣秀王一脈,謀求西軍襄救徐州。」
趙弘自然記得厲衍,復又想起前幾日趙明枝設宴款待裴雍并厲衍二人,再想席間氛圍并那裴雍當時、后來、今時態度,另有早間那一句「召來揮去」,從前不覺什么,此刻再一咀嚼,當真猶如醍醐灌頂,整個人都傻了眼。
他抓著趙明枝的手一下子攥緊,許久才放開,復又站起來身來,繼而坐回原位,好似猶豫,又好似期待,卻有好似不敢置信一般,小小聲問道:「阿姐,那李二哥?難道,難道……那裴雍?」
他話都不會說完整了。
趙明枝慢慢地點了點頭。
她三言兩語,便把二人當日坦誠話語撿能說的說了幾句。
得知那裴雍這一路往返,竟是去安排幾州兵力,明明深受朝廷忌憚,也知此行兇多吉少,多半不管做出什么成績都只有過無功,要成那出頭鳥,眼中釘,卻仍舊執意而為,趙弘如何能不心血澎湃。
他站起身來,先走幾步,又往回走,來回踱了幾遍,仍舊不能把心中激動壓下,又因早曉得那裴雍出身,方才又聽趙明枝說了李訓坎坷經歷,由此更知他此時奔走所為乃是推己及人,將心比心,便如同經筵時候諸位相公們所說一般——「達則兼濟天下」。
趙弘又是喜,又是服,又是激動,又是躊躇。
聽說那裴雍直認自己犯律,因未有旨意便隨意離開屬地,一旦傳揚出去,乃是大罪,是以不能對趙明枝明說,他心中早把那一點最后芥蒂消掉,一下子就放松了,將半身往后靠向椅背,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又是笑,又是惱,最后竟是「哼」了一聲,道:「一路上走了這許久,怎的能瞞住阿姐這樣死,輕易不能原諒他才是!」
只趙弘罵完一句,不知想到什么,復又不解問道:「阿姐,既然曉得那李二哥……怎的還不肯答允?」
趙明枝道:「西北勢大,已是隱患,如若……將來便是外戚又掌兵權,朝中又如何節制?」
雖只一句話,趙弘已是領會其中不知多少未盡之意。
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沉默良久,才又問道:「阿姐是不放心我嗎?」
又道:「弟弟為人愚鈍,學不得旁人聰明,可要是只學從前明君心懷廣大,難道竟也學不會?我雖不是頂頂能干,卻絕不會當那等刻薄寡恩之人。」
他頓一頓,看了看趙明枝神情,再問道:「還是阿姐不放心那裴雍?」
「當日還在蔡州時候,我便同阿姐說過,開天辟地時候,這江山哪有姓氏?眼下雖一時姓趙,將來又怎可能長久姓趙?相公們也都教我,江山有德者居之,我若不成,那便無德,與旁人又有什么干系?今日便無裴雍,異日也有張雍,李雍,阿姐怎能只想著"可能"二字,便杞人憂天,把自己置之度外呢!」
「你這樣做法,我只為自己難過,也為阿姐難過,便是想到那李二哥,也覺得不甚好過!」
見弟弟一副憤憤不平模樣,趙明枝垂下眸子,忍不住再細細看他。
分明日日得見的熟悉面孔,卻因日日得見,總會叫人忽略彼此的一些細微變化。
弟弟仍舊是那個弟弟,年紀尚小,身量不足,可不知何時,他周身稚氣已經盡去,眼神凝實,表情堅定,說話有理有據,最難得是不用人教,便已學會主動擔當,又常持稚子心懷。
不知是不是方才倉促間得了人通報,他急匆匆趕來,此時頭上雖然還帶著冠,已是有些發松鬢散。
趙明枝伸出手去,給趙弘輕輕整理了一下發髻同發冠,低聲道:「同你并無甚關礙,也不干那裴雍事,只是我總有自己私心,不愿將來左右為難,況且那時候仇讎不盡,狄寇就在眼前,實在無心去顧及其余事情……」
趙弘老老實實定著脖子,任由趙明枝打理自己,只是聽到此處,還是忍不住「哼哼」了兩聲,問道:「那我是左還是右?」
趙明枝微微一笑,并不說話,只拂了拂弟弟肩膀上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