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弘的反應意外地激烈。
等弄清楚趙明枝所謂的“我想去問問他”,指的不是寫書信,也不是下詔詢問,而是親身前往之后,這位年幼的帝王幾乎是立刻就變了臉色。
“前次那個官,北面回來,要我寫降書那個,不是說過沿途都是狄人嗎??”他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為什么阿姐要自己去?別人去不成嗎?要是路上被賊子抓走了怎么辦?”
趙明枝耐心地同他解釋。
“楊中丞他們說的沒有錯,要是京兆府真的同北面私下有所往來,此次狄人南下也有他們推波助瀾,那無論如何也不能從彼處調兵,可若是其人、其地并無反意,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只要大德無虧,小節之處,我們便不要多做追究,仍舊……”
“我聽不懂。”趙弘悶悶地道,“我想別人去,我不想阿姐去。”
“朝中那么多大臣,他們不是出口成章,通曉經義詩文嗎?喊我逃跑的時候都能找出好多典故,說我跑是對的,不跑才是錯的。”他難得地鬧起了脾氣,“又有那么多武將,個個夸自己是忠義之輩,愿意為我肝腦涂地。這種時候,難道一個都用不上嗎?那為什么還要給他們發俸祿,還要聽他們的‘勸誡’?”
趙明枝頓了頓,輕聲道:“因為他們都不姓趙。”
趙弘抬頭,竟是有些錯愕的模樣。
趙明枝低聲道:“從來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同從前在家時一樣,街角的大娘賣糖人,賣給咱們也是賣,賣給旁的人一樣是賣,官人也是人,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大廈將傾,諸人各尋出路,哪里又有錯呢?”
趙弘聰慧,立時找到了反駁的點,道:“可是從前先生說過,天子乃是‘與士大夫共天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趙明枝道:“太上皇在時,士大夫與他共天下,此時你在,士大夫與你共天下,將來……”
趙弘喃喃道:“將來……與狄人共天下……”
“降臣不過換主而已,進得利,退得名,此乃人性,并不為過,況且若非太上皇……大晉又何至于此?真正論起來,他們也同是受累者。”
“然而降君……自古有幾個好下場?”
趙明枝把自家淺薄見識同弟弟說了,又道:“旁人去京兆,要論那裴雍道德人品,要論西軍派系歸屬,要講究朝中勢力權衡,還要顧及文武此消彼長,另要考慮太上皇生死,乃至于北遷的大臣宗室,但我去,只用想如何能調動西軍,將徐州救下……”
又道:“旁人說話,京兆府如何敢信?且不說此刻兩府中無一能走開,人人身負要務,便是有能走開的,一旦起了言語沖突,被拘了殺了——那一處可是有過殺轉運使的前車之鑒,屆時蔡州遠隔千里,你我又如何判斷是非?”
倒不如她去最為合適。
畢竟是當今天子長姐,既顯示了朝廷的器重與信任,又不至于叫他們過于警惕。
趙弘自然明白深淺,只他忍不住道:“那我同阿姐一齊去……”
又道:“若是京兆府中當真……有反意,把阿姐……”
他說到此處,強行忍住了淚意,半晌才孩子氣道:“那我也不活啦!”
這話說完,眼淚也順著臉頰滑了下去。
趙弘拿袖子擦了,仰起頭道:“阿姐,你叫我同你一齊去罷,我是天子,我說的話那京兆府中人保管會信的!”
趙明枝嘆一口氣,拿帕子給他把眼淚輕輕擦了,又道:“你身在蔡州,天下矚目皆系于此處,不能隨意遷動,徐州仍在打仗,一路都是狄兵,伱往北走,旁人不知你的目的,牽一發而動全身,狄人便會往北集聚,只會叫徐州壓力更大,卻同我們初衷全然相悖了……”
又道:“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身邊有護衛守著,又是與急腳替同行,走的熟悉官道,不必珍惜馬兒腳力,沿途日夜不停,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到那京兆府,不會遇上狄兵主力。”
趙弘賭氣地轉過頭,不肯搭理她,然則過了幾息,還是忍不住道:“爹爹當初應詔北上,也是說不會遇上狄兵,后來就再也沒有回來——阿姐,你,你莫要哄我……”
趙明枝鼻頭一酸,到底把那難過壓下,只伸出右手小拇指道:“阿姐同你保證,來,拉勾?”
趙弘猶豫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小指也探了出來,最后卻道:“我年紀小,用不著那么多人看著,阿姐,你帶多點護衛好不好?”
***
說服了弟弟,又將各色大小事囑咐了他半天,趙明枝總算松了口氣。
她出了屋子,還沒走多遠,就見得沿途房舍中宮人們進進出出,人人腳步匆匆。
“這是在做什么?”
一旁隨侍的黃門連忙道:“好叫殿下知曉,大家已經聽得要北面消息,都在收拾東西,不然等陛下降了旨意才動作,難免要耽擱時辰。”
趙明枝心中暗嘆,卻也沒有說什么。
少頃到了西屋,一進門,房中雖不像其余地方那樣忙亂,卻有一種十分壓抑的氣氛在。
她頗為詫異,走近一看,卻是幾個親近的宮人聚在一處,玉霜當中坐著,滿臉凝重,其余人面上或是憤怒表情,或傷心模樣。
“這又是鬧哪一出?”趙明枝問道。
眾人連忙起身行禮。
趙明枝低頭一看,只見一旁地上箱籠打開,桌案上擺著幾套華服,其中禮衣,釵冠俱是有些眼熟,像是弟弟剛登基時尚衣庫給送過來的公主制式。
玉霜見她看過去,連忙把東西收拾了起來,重新放回木箱里,又道:“無事,婢子們在整理東西罷了。”
趙明枝見她情狀不對,上前幾步又問:“到底怎么啦?真有事也莫要瞞我……”
見她發話,一旁立著的宮人猶豫了一下,終究忍不住怒意,恨聲開口道:“殿下,那……”
“墨香!”
卻是玉霜突然出聲喝止,又轉頭搶著對趙明枝道:“當真無事,殿下莫要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