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

第159章 梳梳與女(一)

墨紫從紅萸坳看完地形回來,想著圖紙上要修改的地方,一不小心就跟什么撞了一處。的,帶棱帶角,腳趾頭疼了,膝蓋疼了。

她悶哼一聲,才往后退開,聽見有人迭聲說抱歉。抬眼瞧見一位布衣荊裙的婦人,對著她佝僂著背,低頭惶恐。撞到她的,正是婦人手上推的小板車。

那板車上放了兩個陳舊的貨架,架子上擺著胭脂水粉首飾之類的,還比不上貨郎擔上的貨色,有一大半是舊物,只是保養好一些。

“這位大爺,婦人眼拙,又逢小兒哭鬧不休,才沖撞了,請您見諒。”看似是粗婦,說話卻挺文氣。

“無妨。”墨紫聽那婦人叫她大爺,就忙看看身上的長衫。綠菊給她縫的新衣裳,用了夏季的涼絲布裁的,還繡了楊柳綠的枝葉隨風擺。

綠菊說了,在外不比在家,人要衣裝,得有點派頭。

果然有用,嚇得人把她當大爺了。

“是我想事情,沒瞧著路走,大嬸勿需驚慌。”她今日是凈面出來的,因為打算紅萸坳和默知居兩點一線,應該碰不上熟人。既然是凈面,樣子不猙獰吧。

那婦人說到小兒,她就多看了兩眼,果然見女子身上背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娃,已經不哭了,正啃拇指,不過淚汪汪的,還抽噎,鼻涕掛到娘的衣服上。

婦人見遇到個講理的,松了口氣。直起身看到墨紫俊秀的面文靜的衫,就以為對方是讀書人,更放心幾分。

墨紫繞開要走。婦人怯生生叫住了她。

“公子是否有看得上眼的物什,買一件送給自家夫人可好?”婦人平時不敢招客,怕引來居心不良的男子。可是眼前這位看著十分正人君子,近日生意慘淡,一日下來也賣不了半件,女兒和她別說吃飽了,便是食物的影兒都瞧不見。所以,硬起頭皮,問了。

墨紫對胭脂水粉從不感興趣,當下擺手。“大嬸,我尚未成家呢,用不著這些。”

婦人哦了一聲,垂眸不再說。

墨紫才轉身,聽到女娃又哭。直喊飯飯,才省悟,這對母女可能生活陷入了困境。心腸一軟。轉了回來。

“大嬸,我雖然未成家,倒可以給我姐妹們買。”只怕白荷綠菊不要這等劣等貨,“我能翻翻看看否?”

婦人蠟黃的臉色頓然一亮。“公子,只管翻只管看。買得多。我就算你便宜點。”

墨紫一笑,還真低頭翻看起來。本來就不期望在這樣的舊貨攤上能見到好東西,不過,她不是窮么,既然要花錢,買件有用的,總比沒用的好。

“公子是上都人?”婦人沒有要岔開墨紫挑貨的意思,只是賣貨的總要聊上幾句,不然哪來回頭客呢。

“不是,我剛來沒兩個月。”墨紫一心二用。拿起一盒陳州胭脂,在婦人滿目期盼中聞聞,卻放下了。“大嬸不是本地的吧?”上都富庶之城。這么窮的,多是外地來的。

“婦人是玉陵逃過來的。途中與丈夫兒子失散了,帶著兩歲的女兒,好不容易到了上都來投親,誰知飽受親戚白眼,還被他們騙走錢財,無處安身,只能變賣首飾做這小買賣謀生,買賣卻是難做。我一個婦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官府不給上戶本,稅也高,十文錢要收三文,本錢就得五文。如今,婦人也不盼別的,但愿我相公和大兒平安,能來上都早日與我和女兒團聚。”說著說著,悲從心中來,竟抹起眼淚。

墨紫聽她是從玉陵來的,就沒了心思挑貨,手輕輕撥著小柜里的貨,問那婦人,“玉陵真得破國了不成?”

婦人點點頭,憤憤然道,“我出王城之日,正是大求蠻騎踏入我王皇宮之時,我夫自宮中逃出,急匆匆帶了我們離開,細軟不及收拾,家門不及上鎖,還有仆人未能知會其散去,真是禍從天降。在路上,聽到的都是壞消息。我王駕崩,皇后自盡,唯一的王子被俘,公主貴女們淪為蠻子們的妻妾玩物,簡直駭人聽聞。我聽逃出來的大官家眷們說,是咱們玉陵國內出了通敵叛國的內臣賊子,所以大求兵馬才一舉攻破我玉陵水軍,進而奪了王城。雖然內臣賊子已誅殺之,但為時已晚了。”她原不貧窮,家中也有仆人丫環十來人,現在,卻連日要忍受饑餓。

墨紫倒有些佩服這婦人,一昔之間,什么都沒了,遭遇這么多,還能做起小生意養活自己和女兒。

手感一變,是好木啊!盛暑之中依舊沁涼漫上指尖,沒有半分毛刺或粗糙,是華麗的木紋,那般流暢,又有玉的潤美。

玉陵有一種獨有的樹,專生長在泉水邊,大家就稱為泉樹。泉樹少見,這木是泉樹的心弦木,樹枯澤而心木成玉,越古越紅澈,如心血般艷麗。取木時稍有不慎,心木即死,段段成灰。此心木多入貢與宮廷,做成的各種飾物,為皇家和貴族女子所珍愛。

墨紫讀過的書籍上記載,泉心木所制的飾物常用來作為皇族貴仕間的定情之物,不僅因為所費的工序實在復雜精密,還有心木所代表的含義。

她過去的記憶全失,但對木卻始終是一摸就知。如今,掌下指尖探到的,正是泉心木。

墨紫低眸,將那些便宜貨移開,看到一把通紅的梳子靜靜躺在那兒。

剎那,眼前天崩地裂,心中有人唱響――

“梳梳與女,我心悅之;梳梳與女,我心歡之;我與女梳,梳至情長;我與女梳,梳至白首……”

不要唱了啊!不要唱了!墨紫頭突然疼得要炸了一樣,雙手抱著,蹲在地上,雙目已經看不清東西。

求求你,別再唱了!她要死了啊!

是誰?究竟是誰?

自裘三娘出嫁,她還沒有犯過頭痛癥,以為永遠也想不起來過去,她坦坦然接受了這樣的可能性。沒什么不好。每次她頭疼起來的時候,就好像靈魂要被剝離了似的,令她驚恐不安。總覺得,那個過去,不會是很愉快的。那些零星的片斷,快樂的,只有童年,然后就是如巨浪大潮一般的惶惶,成年的,華麗的,卻蒼涼。

遇到大求小侯爺和葉兒姑娘時,她曾經有過記憶好像要涌現的驚魂感覺,而被她自己強壓下了。然而,這把泉心木的梳子所帶來的撼動,她已無力壓下。

頃刻間,將心劈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