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

第232章 蛟龍入水

墨紫坐在河邊上出神。

離上次西山之約已過了七八日,金銀是在上到山頂后找不到他們而打道回府的途中才被截住的。來人是玉陵最后一支反抗軍的大將,想把玉陵僅剩的血脈楚毓請回去,讓他能振奮人們的士氣和信心。

這是復國或開國的必要步驟,不然沒有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有劉備以皇姓招兵買馬了。

但,金銀不領這個情。他的態度毅然決然,對玉陵皇室充滿了仇恨。可是,他這種恨意,她是完全能理解的。

玉陵王像所有的皇帝一樣,有三宮六院,嬪妃數十人,被寵幸過的宮女不知凡幾,但后宮有一個相當厲害的皇后,出身于玉陵最有權勢的高門君家,便是王也不敢得罪。在皇后極其殘酷的手腕治下,除了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外,其他妃子再也沒生出過兒子,或者都早夭亡了。

這樣的情形保持到太子十歲那年,波斯使團送給玉陵王一名貌美女子。此女聰明,又通醫術,竟求玉陵王幫著瞞下懷孕的消息,偷偷生下一個男嬰。這個孩子,就是楚毓。楚毓年少時便十分伶俐討人喜歡,玉陵王就那么兩個兒子,自然很疼他。但好時光沒多久,皇后用各種手段迫害母子二人,讓玉陵王以為他們對太子居心叵測,眼中又有更年輕的美人,漸漸就疏離了。最后,楚毓的母親以自己一死,換得皇后保全楚毓性命的承諾。

楚毓便在十歲喪母的那一天,被送往大求。名義上是學習,卻和烏延勒到大周完全兩種性質。其實是質子。質子的日子不好過,尤其大求皇族是輕視漢民的高傲騎族,對一個十歲的鄰國王子刻意苛待。住的是平民屋,吃的是平民食,隨從限在兩個,出門只有一輛破馬車,而且必須要戴蒙頭蒙臉的紗帽。雖然請先生教書,卻是偷工減料,更無心讓他成才。

墨紫見到楚毓的時候,他已經在大求六年。那時她十二歲。鋒芒逼人,但還沒有被禁在宮中,常扮成男孩偷跑出去玩,就這么遇到的。

無意中聽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聽著聽著。她就出聲回他兩句,他馬上就跑了。她無所謂,過兩日又來玩。再碰到他。瞧他遮頭該臉的怪樣子,她也不驚不奇,只當他內向。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自己玩自己的。

第三回,他把他的遭遇當成別人的故事說出來。仍以自言自語的形式。她就嘮哩嘮哩說了一堆,具體是什么話,記不太清,大概是些發奮圖強,穩扎穩打,扮豬吃老虎,經濟決定政治上層建筑之類的。好像還說打不過躲得起,盡握天下財富時,就不需計較出身地位。世界那么大,找塊地方自己建個國都行。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他剛開始還對她的話不以為然,到最后,卻問她最快賺錢的方法是什么。她說錢莊,把現代銀行的操作跟他說了一大通。

她那時以為古人很笨很死板。又不懂隱藏一身正氣軍人熱血,比現在率直百倍,就是一個穿越回去后太過自以為是,又把人心美化的傻瓜。楚毓跟她說是故事,她也就當故事聽。

兩人并沒有再見第四次,因為她和豆綠被父兄送進宮里住,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自由出入了。一年后,她聽說玉陵質子回國,從宮人們的描述中才知道那個蒙頭臉的少年是楚毓。

以為是淺緣啊!

墨紫拋出顆石子,投水成花,波紋漾圓。沒想到他聽她那些胡言亂語,不但開了錢莊,而且改名換姓,徹底拋開了玉陵皇族的過去。

“墨哥,你在這兒偷懶。”閩松大步過來,青衫撩白袖,黑發汗濕,“龍舟一早下水。昨晚說過的話,你都忘了?”

“瞧我這腦袋!”墨紫哎呀跳起來,拍屁股灰。

閩松見狀,翻白眼,“你……不是我說,能不能有點姑娘家的矜持?”

“我一矜持,船就沉了。”造船要拿刀子鋸子,還要下水,矜持的話,干得了這種活嗎?

“至少能保持就保持啊,不然看到你這樣,誰敢娶你?”這大概是全紅萸都很關注的事情。

“我天性如此,看不慣,就別娶,想娶的就得看得慣。你少操心,趕緊把你未婚妻娶進門要緊。”她有當老姑娘的覺悟,雖然她如今碰到的男子比女子多得多,但只要看到她的職業就退避三舍了吧。

閩松臉紅,不習慣跟人討論這個話題,“也不用你操心。”

“我是你頂頭上司,關心員工的生活應該的。”墨紫笑得不懷好意,“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不成親?不會是嫌你沒出息吧?”越混越回去,從日升小開變成紅萸工人。

“沒過大匠師的考核之前,我不會為別的事分心。”原來是有很大的決心。

“那就是年底了。”墨紫記得他提過。

“哦。”閩松想起爺爺交待的事,“你要不要跟我去云州?”

“云州?”墨紫對這些匠師考核沒關心過,“不在上都嗎?”

“要通過當地考試之后,才能到上都參加御用將作的晉級考。老爺子說了,只要你想,閩家可以為你推薦,直接參加匠師的考核。當然,是以女子的身份。”

“女子也可以參考嗎?”這倒是新鮮。

“并沒有明文規定說不能,不過百年來也沒有女子參加過就是。”但榆爺爺聽說了木心樓里摸木的事,連本家爺爺都知道了,很想見見她。閩氏一直以來,對制藝有天分的人十分重視,不論是不是閩姓。

“看熱鬧可以,參加就免了。”墨紫想想,年底她應該自由了吧,萬一三娘不再讓她管紅萸。那么和閩氏多走動,說不定能謀個好差事。

嘻嘻嘿嘿,她一個人邊走邊在那兒挺沒心肝得瞎樂。

閩松不理解她為何對大匠師的頭銜沒興趣,跟她造了兩個多月的船,他是越來越覺得她有本事。那左手的功夫,他第一次瞧時,眼都直了。他削一片板,她兩片削好;他照宮里給的船圖做喜慶船的模子,一晚上粘了一半,她卻拿出整艘來。還是拼接式。他甚至覺得,這個女子如果能學他家的九技,說不定可與開山祖爺爺閩珍一比。

“你這是答應去我家,那我就叫人帶信回去了?”本家爺爺最會看人,讓他瞧瞧她吧。

“你們閩氏本家不是在南德?”佛珍齋的總店就在南德皇都里。

“這幾年遷出來了。”南德朝廷。有點長遠目光的商人都會尋找別的棲息地,“如今在云州。”

墨紫哦一聲,也知原因。“遷出來的好。云州臨海面江,進可入,退可走,好地方。”

走進船棚。看到臭魚三兄弟正圍著看龍舟。最后的工序就是下水試船,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駕船好手了。

“墨哥。這龍舟真稀奇。”臭魚一見她就嚷嚷,“怎么還扣個蓋子挖了這么些個洞?”

“方便固定身體和腿腳的位置,把力量集中在手腕和手臂上。”賽艇的設計原理。

“聽不懂。”臭魚夠坦白。

“待會兒下水一試便知。”墨紫相信實踐出真知的道理。

“怎么把船弄到水里去?”閑話不再說,閩松問。他不知這船棚除了擋太陽,還有什么功用。“離河面還有段距離,把一號棚的人叫來幫忙抬吧。”

墨紫哈哈一笑,“不用,咱們幾個人夠了。”

龍舟能坐二十人一列狹長的,五個人扛抬是絕對行不通的。閩松本想說不行,但他在這兒學會的。只要墨紫說行,十之是肯定行的。所以,他等待。等待墨紫進一步的動作。

“肥蝦,開閘放水。水蛇。放五號六號溝。”她果然有計劃。

閩松知道兩個大棚中間,墨紫讓人從河邊修進一條兩丈寬的水渠,一直通到大廚房那兒,平時蓄滿水,他還以為那是給廚房和菜園子澆水用的。

肥蝦轉動墻上的輪盤,一塊黝黑的鐵板升起,立刻河水就流了進來。然而,棚里沒有水漫金山,而是把兩條早就建好的溝給填滿,又從船棚另一頭流回河里出去。

這樣的溝,每個棚都有六條,不寬,半丈,占棚的一邊,平時堆工具木頭,閩松還以為是儲物坑,卻沒想到用來灌水的。

“好了,給龍舟架木輪。”木輪,是墨紫設計,厚厚肥肥,有如汽車輪胎大小的工具。

木輪架在龍舟下,就能推動。照墨紫說的,往五號六號溝一送,木輪便在水上浮了起來,輪上的龍舟自然也就浮著。別說五個人,只要兩個人,頭尾顧好,可以輕松推入河中。

閩松心里服氣,嘴上找茬,“若是大江船或海船,還能進棚造么?”

墨紫想了想說,“如果本錢多,也不是不可以建超大棚。不過,沒有本錢,就只能在河面上直接造。”

“河面上?”沒聽過,很好奇,“如何造法?”

“不告訴你。”墨紫挑高一條眉毛,嘴角翹起,“閩松,偷師也別那么光明正大。”

閩松汗顏。

臭魚已經上了龍舟,長長的槳揮不開,手忙腳亂,大喊墨哥快來。

墨紫剛要上去,看到江口那邊駛進一條船。

船上云豹旗飄飄,欲與天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