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彤輕聲道:“民女容貌丑陋,不宜見駕,皇上贖罪。”
看似無害的語氣,可清潤的瞳中,卻滿是戒備。
小郎是權臣,新帝定然覬覦他手中的兵權,因此才乘他不在找上門來,他誤以為阿弱是小郎的親兒子,他想搶走阿弱,威脅小郎!
楚懷修用指尖,一點點勾勒出屏風上的女子輪廓。
一筆一劃,皆是魂牽夢繞。
他眼眸深邃,宛如浩瀚星辰。
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蕭弈只所以把她藏在這里,是為了她的安危,畢竟大雍皇后蛇蝎心腸,仍舊在派人追殺她。
可是……
蕭弈這里,并不是躲過追兵最好的地方。
楚懷修努力從容,可聲音里卻藏著難以自抑的悸動:“朕過來,不是為了蕭定昭,更不是為了蕭弈手中的兵權。朕過來,是為了你,大雍的太子妃姐姐。”
如驚雷驟然響起。
溫彤驚訝地望向屏風,卻只能隱約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的輪廓。
她情不自禁地捏緊雙手。
南越的皇帝,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太子妃姐姐,朕無意傷害你。”楚懷修知曉屏風后的姑娘,定然極其慌張,因此柔聲安慰,“朕是想保護你。”
他怕溫彤不相信他,因此解釋道:“蕭弈是大雍二皇子,他身邊定然潛伏著大雍皇后的耳目,所以你待在靖王府并不安全,不如隨朕回宮。”
溫彤更加驚奇。
所有人都以為,小郎是靖王世子。
可這位新帝,怎么知道他是大雍皇子?!
楚懷修懊惱地閉了閉眼。
他只顧安撫太子妃姐姐,卻不知說得越多,錯的越多。
他只得解釋:“之所以知道蕭弈的身份,第一是因為他姓蕭,隨大雍皇姓。其次,靖王夫婦蠢笨,斷然生不出他這種心思剔透的人。
“第三,靖王妃待他極好,證明他與靖王妃有某種血緣關系。第四,他不惜擔上納妾之名,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將你藏進府中,證明他與你,或者與你的孩子關系匪淺。
“第五,大雍二皇子的年齡,與他吻合。基于以上五點,朕判斷,他只能是大雍二皇子,蕭道衍。”
溫彤幾乎說不出話。
她以為,這位新帝是靠運氣坐上帝位的。
卻沒想到……
他的心思如此縝密!
口口聲聲喚她“太子妃姐姐”,這廝不在意她的阿弱,不在意小郎手中的兵權,竟只是在意她嗎?!
這樣的喜愛,若是發生在她少女時,當為風流之談。
可世殊時異,她經歷過嫁人生子,經歷過家破人亡,她孀居在此,到底不再是當年純善無知的溫家小娘子了。
她沉默良久,才道:“皇上才謀出眾,只是我還要為亡夫守孝,恐怕不能與你進宮。”
楚懷修望向閨房一側。
那里,立著太子哥哥的牌位。
他起身,點了一炷線香,朝牌位鄭重叩拜。
世間男人千千萬萬,有貪婪小氣如南景者,有陰鷙狠毒如顧崇山者,有野心滔天如蕭弈者,有亦正亦邪如他者。
卻再沒有誰,磊落坦蕩如蕭寧。
他是萬人敬重的皇太子,是他這種情敵,也愿意甘拜下風的君子。
楚懷修插好線香,轉向屏風,低聲提醒:“太子妃姐姐,大雍皇后一直懷疑你沒有死,金吾衛從未放棄對你的查探。你,想拖累蕭弈嗎?朕的皇宮有二十萬禁軍把守,比靖王府安全多了。朕早年曾受過太子哥哥的恩惠,今日所為,權當報恩。”
溫彤心情復雜。
居住在靖王府的日日夜夜,她都害怕拖累小郎和嬌嬌。
如果能離開這里……
她望了眼搖籃里酣眠的嬰兒。
伸手逗弄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睛里浮現出一抹奇異的溫柔:“我與皇上進宮。”
靖王府被禁衛軍包圍的水泄不通。
戴著輕紗的女子踏出府門,扶著宮女的手,小心翼翼登上龍輦。
楚懷修看著,眸子里藏滿歡喜。
他以為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將太子妃姐姐接近皇宮,卻沒料到,這般輕易就做到了!
內侍恭聲:“皇上,請登龍輦。”
楚懷修抬手,示意宮女掩上龍輦四周的明黃紗布。
太子妃姐姐冰清玉潔,定然不愿意與他共乘一輦。
他笑道:“朕步行就好。”
宮中侍官面面相覷。
叫一個女人坐龍輦,皇帝卻在旁邊步行?!
這是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侍官們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皇上……”
“皇上,若是給百姓看見,恐怕要議論的呀!”手執毛筆的史官也看不下去了,跟著跪倒在地,“從古至今,沒有女人獨坐龍輦的道理,這不是壞了祖宗規矩嘛!”
楚懷修毫不在意。
他盯著明黃紗布后面那道朦朧婉約的身影,吩咐道:“讓司儀準備五十里紫絲步障,從靖王府,一直遮到宮門前。如此,不會有百姓看見龍輦里坐著誰。”
步障類似屏障,有時貴族女眷出門,不愿意讓百姓看見她們的容貌,往往會采用步障遮住道路兩側。
可是,五十里紫絲步障……
史官無語凝噎。
這得耗費多少金銀!
然而新帝一向心思叵測陰晴不定,他們不敢忤逆,只得硬著頭皮去準備紫絲步障。
終于進宮。
楚懷修親自引著溫彤,將她引到一處巍峨華貴的宮殿里:“這座宮殿名為坤寧宮,今后,太子妃姐姐可長居于此。”
宮殿是他叫人連夜布置的,極盡奢貴。
然而溫彤連眼皮都沒抬。
她福了一禮,從容道:“多謝皇上。”
楚懷修見她眉目疲憊,怕她累著,于是喚了宮女伺候她沐身就寢,溫和道:“若是今后缺什么東西,只管派人去找朕。”
他終于走了。
溫彤沐過身,吩咐宮女都去外宮門守著。
她獨自鎖上內宮門,從偏殿里尋到火油,認真地潑灑在殿中。
誠如楚懷修所言,她活著,只會給小郎帶來災禍。
若是她死了,母后就再也找不到她,母后更不會知道,阿弱其實是她和殿下的孩子,母后不會傷害阿弱,更不會傷害小郎。
如果楚懷修想拿她威脅小郎,那也是不可能的。
死她一個,所有危險都能解除。
這條命,也算死得其所。
溫彤執起燭臺。
大風驟起,青色帷幔翻卷飛揚。
她站在窗前,遙遙注視著夜空的明月,忽然好想念她的殿下。
她笑容溫柔,緩緩傾倒燭臺。
一點火星子,濺在了火油上。
下一瞬,滿殿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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