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顧家父子剛起,便見院外有人尋了過來。
顧韞早早便與鐘氏起來做飯,出來抱柴時與盧植走了個碰面。
前世顧韞見到盧植時并沒有別的想法,如今重生回來,知道了里面那位真實身份,在看盧植就發現他與普通家丁是不同的。
習武之人身上帶著干練,并沒有小廝屈膝躬身的舉指。
西廂房里,盧植見到主子先上前去見禮,恭敬的低下頭,小心翼翼上前將主子扶下床。
謝衡對顧父行一禮:“多謝顧君救命之恩。”
顧父虛扶一把,又道:“不必多禮,哪敢當書公子一聲顧君,折煞顧某了。”
稱呼后帶君乃是世家大族的尊稱,顧父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舉秀才,又是農戶出身,自是不敢應承。
謝衡身材修長挺拔,縱然面色白了些,卻也忽視不到他俊美容顏。
他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一笑,顧父的后背卻是一涼。
盧植在一旁恭敬道:“主子,馬車就在外面。”
顧父有眼色道:“想來書公子家中也十分惦念,顧某送公子出去。”
出了顧家院子,便見一青蓬馬車停在那。
眼下世道,普通人家是沒有資格買馬的,多是官宦或士族才可用馬。
顧父眸子只在健壯的白馬身上掃過,并沒多停留。
待馬車動起,他對著馬車又行了一禮。
出了小村子,隔著身后的布簾,盧植道:“主子,顧學之還站在那。“
小巧的馬車里布置的十分典雅,八仙小桌上擺著上等的茶具。
謝衡正捏著白瓷茶杯擺弄,聽到盧植的話,隨手將小玩意扔回到茶桌上,笑了笑:“他是個聰明的。”
救命之恩卻不見謝禮,沒有覺得被輕看,反而對他恭敬,可見是知道他身份高。
昨日讓子女跪在院子,不就是做給他看的嗎!
回想昨日,坐在窗前的偏瘦身影也涌進眼簾。
盧植卻誤會了:“主子不是最厭惡這等曲從拍馬迎合別人竭力向人討好之輩嗎?”
“喜歡?”
明明主子聲音溫和沒有變,盧植卻覺得后背一涼,縮縮脖子,不敢再多話。
哪知平穩跑著的馬車驟然停下,盧植聲音同時響起,“主子,是大爺身邊的趙營。”
馬車里傳來謝衡的微涼的聲音:“莫不是糊涂了?明明是欲對本公子行兇的刺客,既自己送上門,送他們上路吧。”
馬車前面趙營身子一寒,急聲道:“二公子,小的是大公子的人,押送途中二公子遇刺之后,大公子時時掛念,從未讓小的放棄尋找二公子....”
不都說二公子為人最是溫和嗎?
何況他又是大公子的人,二公子定是不敢動他的。
眼見盧植提著劍到了身前,趙營臉色大變,揮身示意護衛上前,他借機逃命,哪知眨眼功夫,六個護衛無聲無息倒下。
下一刻,趙營尸首分離。
盧植提著劍回到馬車前,躬身道:“爺,處置完了。”
“這里民風樸實,別讓幾只阿貓阿狗污了人眼。”
“是。”盧植從袖中掏出一哨子,聲響過后數道蒙面黑影無聲無息落在馬車周圍。
盧植吩咐一聲,待馬車走起,車簾從內被挑起一角,似有一雙厲眸帶著寒意射過來。
顧韞蹲在草叢里渾身僵住,咬緊下唇,直到馬車遠遠離去,那幾具尸首被打掃干凈,道上空落落沒有一個人影,她才松開口。
嘴里血腥味,讓她醒過神來。
她沒用早飯,早早出來撿柴想避開前世與顧蓁蓁去縣城之事,哪知道會撞到這一幕。
他輕飄飄一句話,幾條人命便沒了。
前世她與謝衡之間的種種事情,也一股腦的涌入眼簾。
顧韞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前世與謝衡雖然沒有發生什么,她隨家人去金陵后,也不知她爬謝衡床的事怎么就傳了出去。
父親進金陵也不過是八品主薄,謝家貴為大都督一品大員之家,謝衡又深得其父看中,更是金陵溫潤貴公子之首,哪是她一個小官之女可高攀的。
流言一出,她成了過街老鼠,人人棄之厭之。
家中也認為是她想高攀謝府,才暗下散播流言。
怨她得罪謝家,明面上說是將她送回老家,暗下卻將她送進金附郊外的姑子庵。
她以為會在姑子庵里渡過余生,卻不想一日被人下藥,意識模糊中看到了謝衡冷意又晦暗的眸子。
顧韞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有第一溫和貴公子之稱的謝衡,像一頭嗜血的野獸。
次日醒來時,她躺在姑子庵的房間。
若不是哭啞的嗓子半個月才能說出話,她都以為那一晚是場夢。
之后的日子,從初開始被送進謝衡房間的驚慌,到最后的木然,足足過了一年,待她有身孕被院里的主持發現,最后被家中急急接回嫁人,謝衡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直到她帶著肚子里的孩子在偏院病死,重生回來。
蹲在草叢里太久,失去知覺,顧韞才從回憶里收回思緒。
她跌跌撞撞的回到家中,一路上安撫自己,今日與前世不同,在去金陵前,她只需要為自己尋一門親事,將自己嫁出去,自然也不會像前世那邊活的見不得光。
她眸光中閃過幾抹堅定之色。
是的。
今生不與顧蓁蓁比,更重要的事是把自己嫁出去。
她前腳剛進院子,便迎面碰上父親和妹妹從屋里出來。
對上父親清冷的目光,顧韞到不傷心。
早上謝衡離開時,并沒有留下謝禮,前世她不懂,今生明白了。
昨日的事謝衡知道。
貴家公子,只需一句話便能斷了父親的前程,明明救人是好事,沒有得到好處不說,卻因她而差點斷了前程,怎能不怨。
“阿父。”顧韞叫了一聲,同時低下頭。
氣吧怨吧,仍舊像前世那般把她一人扔在鄉下。
顧父沒有作聲,欲往前走,被小女兒扯住衣袖。
“阿父,讓阿姐一起進城吧。”顧蓁蓁溫聲道,“有阿姐在,請大夫回來女兒也不用害怕。”
顧韞聽到顧蓁蓁最后一句,到嘴邊拒絕的話硬生生咽下去。
事關顧蓁蓁安危,任她怎么不去,父親也不會拒絕,甚至會招來一頓訓斥。
又后悔剛剛被謝衡的事一嚇,竟忘記了躲在外面晚些回來。
坐著村里的牛車,三刻鐘到了縣城。
顧父去尋住處,臨走時,才對顧韞說了一句:“照顧好你妹妹。”
難道怎么做前世的事情都避不開嗎?
顧父先走了。
“姐姐?”
顧蓁蓁見姐姐呆滯的站在那,忍不住伸手扯她的衣袖,“姐姐這是怎么了?”
顧韞秀眉緊鎖,杏眼堅定。
她深吸一口氣:“沒事,走吧。”
心中,卻已經有了決斷。
顧蓁蓁唇角一抿,笑時唇角兩邊隱現兩個小酒窩。
她挽著顧韞胳膊,說話時語氣帶著嬌憨,“姐姐,你別生氣,其實阿母心里一直很愧疚,便是阿父也沒有怪姐姐。”
又是這樣的話。
前世所有人都用這樣的口氣說她。
就像這一刻,明明她什么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仿佛她在鬧脾氣。
顧韞心下嘆了口氣,到底是多活了一世的人,前世經歷了那般多,也沒有做小姑娘時理論的心氣。
她揚起唇角,露出一抹淡笑:“蓁蓁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顧蓁蓁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我在說昨日晚飯時阿奶分點心的事。”
明明說的是她爬床的事,偏又撒謊說的這么自然。
顧韞有一瞬間微愣,原來天真又善良的妹妹也有這么虛偽的一面。
不想多爭論,是非真假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顧韞被妹妹挽著往前走,想起自己的沉悶和寡言,到也怨不起家人偏心來。
說起來,前世是她自己給自己找的不痛快,怨得了誰呢。
沒走多久,遠遠已能看到本草堂,還沒有遇到賣身救子的事情,顧蓁蓁沒有露財,也沒有被賊人盯上。
剛想到這,便見前面當鋪里一滿頭銀發的婦人被推出來。
顧韞苦笑,看來還是逃不過了。
“快滾,一件破衣也拿來當,當這里是善堂不成。”
當鋪里話音落下,一包東西也從里面扔出來,幾件衣袍散落在地上。
老婦人跪坐在地,麻木的一件件將破衣攬進懷里。
有行人路過,看到婦人不見一根黑色銀發,又頂著一張沒有皺紋的臉,像看到怪物一般紛紛繞開。
這也是顧韞為何看到老婦人就猜到是那個賣身救子婦人的原因,那與年歲不相符的銀發,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胳膊上的力重加重,顧韞側頭,入眼的便是妹妹緊擰的雙眉。
此時,抱衣袍的老婦人跪直身子,對著路過的行人磕頭:“老婦愿賣身救子,求好心人可憐可憐老婦那苦命的兒子吧。”
“嬸子,你先起來吧。”顧韞來不急攔人,顧蓁蓁已經走了過去。
“姑娘,你是個好心人,發發善心,只需要一錢銀子就可以賣下我們母子,我兒雖病著,吃了藥就會好,我現在可以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
一錢銀子相當于150文,買口糧也夠一家人吃半年的。
何況現在歲月又不太平,人命如草,普通人家恨不能家里少幾張嘴,哪有人會舍了錢財又讓家里多幾張嘴吃飯的。
這樣的世道,窮人家不會這樣做,但是顧蓁蓁會。
前世便是如此,掏出一兩銀子去兌換想救人,結果還不等兌換成銅錢,就被偷了。
人沒有救成,銀子也沒了。
顧蓁蓁的善引出來的惡,惡果卻讓顧韞背了。
回到家中,所有人都將錯怪到顧韞的身上,她嘴笨想說事情起因,才提了一句‘是聽妹妹的....’。
便被家人說她冷血無情,妹妹出事不知心疼,還要把錯往外推。
因老婦人的話,已經引得有些人遠遠站著圍觀,其中有兩個男子行為舉指更是鬼鬼祟祟。
顧韞心中的憤惱一閃而過。
惱顧蓁蓁的天真。
恨家人對她處處苛求,卻在這樣世道將顧蓁蓁一個農家女養的這般天真。
顧韞往前邁幾步,手自然落在顧蓁蓁要往衣袖伸的手,輕輕按住,同時對老婦人道,“嬸子看我們姐妹衣裙,也能猜到我們并不是富裕人家出來的,便是想幫嬸子也是有心而力不足。”
話音落,顧韞走過去,隔著寬大的衣袖將老婦人扶起來,握在手里的荷包不動聲色的塞進老婦人手中。
老婦人錯愕的抬頭,直接對上顧韞平淡的眸光。
顧韞拍拍她的手,“日子是難過了些,熬過去了就都不是事了。人生病之時最希望的便是有親人在身邊,嬸子也快家里去吧。”
老婦人張了張嘴,見顧韞下巴微搖,終是什么也沒有說,抱著衣衫走了。
顧蓁湊過來,望著老婦人的背影,一臉同情:“姐姐,他們母子太可憐了,我們...”
顧韞剛把事情解決,這口氣還沒有吐出來,就差點因顧蓁蓁一句話腦又炸了。
她硬生生的打斷她的話:“你說的是,咱們阿奶生病還沒有銀錢買藥,又怎么能幫得了旁人,先去文齋找阿父吧。”
說完,也顧不上顧蓁蓁還要說話,拉著她便往前走。
圍觀的人是散了,可是那幾個賊眉鼠眼的人還沒有走了,只盼著她剛剛打岔有用,不會讓他們起疑。
一處茶樓二層雅間里。
謝衡懶散的靠坐在軟榻上,將這一幕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