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惴惴不安地跟著寧遠侯府的太夫人來到裴家。
夏夫人這幾日躺在床上起不來,裴家的三個庶女都在床前侍藥。
接待太夫人一行人的,是裴家的嫡長媳沈氏。
太夫人當日是見識過沈氏的,知道她是裴家說得上話的人,而且長嫂如母,跟她提親也沒什么不對。
“太夫人是來給寧遠侯提親的?”沈氏抬高了眉毛,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又上下打量太夫人帶來的幾個侍女,其中只有桐葉是一身婦人打扮。
桐葉見裴家的大少奶奶看向了自己,忙出來給大少奶奶行禮,陪笑道:“奴婢桐葉,見過大舅奶奶。”
沈氏穿著一身青色右衽短襦,滾著黑色的瀾邊,配上素色的棉裙,頭上只插著一根素銀的簪子,十分干練的樣子。見桐葉過來給自己行禮,沈氏知道桐葉是裴舒凡的陪嫁丫鬟,算是裴家的人,便從桌旁端了手爐過來,捂在手里問道:“你不在寧遠侯府看著屋子,到這里來做什么?”
桐葉臉色一僵,低了頭,退回到太夫人身后,道:“太夫人有命,奴婢莫敢不從。”
沈氏不再理她,看向太夫人笑道:“還以為太夫人是過來探病的,看來是我想多了。還請各位先坐一坐,我去問問娘。這件事事關重大,我一個人無法做主。”
太夫人忙道:“可是親家母病了?真是不巧。”轉身對自己的大丫鬟抱琴吩咐道:“你趕快回去,讓大管事拿了侯爺的帖子,去太醫院給親家母請個好大夫過來瞧瞧。”
“不用了。太醫院的太醫,醫術實在是太高明。我好好的閨女,硬是被他們給瞧沒了。我不讓他們瞧,恐怕還能多活幾日。”一邊說著,夏夫人在兩個大丫鬟琉璃和翡翠的攙扶下,從門外走了進來。
聽了夏夫人的話,太夫人再好的脾氣,也有些受不住了,梗著脖子坐在那里,半晌沒有說話。
夏夫人在一旁坐下,對沈氏道:“快要備午飯了,你去廚房瞧瞧。這些新來的廚子,總是記罰不記打,你得多提點一些才是。”
沈氏見夏夫人在這里指桑罵槐,忍了笑,屈膝行禮道:“是,媳婦這就去看看。總得給他們好看,才知道做事都是有規矩的,不是占了位置,就能想怎樣,便怎樣的。”
夏夫人如今跟自己的大兒媳婦越發心有靈犀,見她明白了自己的話外之音,便露出一絲微笑,道:“去吧。孩子們說要吃羊肉湯,你記得讓她們放些枸杞,去膻味兒。”
沈氏應了,帶著丫鬟婆子退下。
夏夫人坐在上首,兩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寧遠侯府的太夫人,就當不知道太夫人此行所為何事。
太夫人沒法子,只好老著臉,把求娶裴家四小姐裴舒芬的事兒又說了一遍。
夏夫人一早就知道她們的來意。之前她也想著是要嫁一個庶女過去,近來卻因為沈氏的一席話,已是改了主意。
夏夫人便對太夫人歉意地道:“太夫人看得起我們舒芬,是她的福氣。只是她的嫡姐去世,不管是她姐夫,還是她自己,都要守一年的孝。再說她年歲小,定親這種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太夫人聽見夏夫人話題有變,也不好說什么,覺得裴家也許就是在拿喬,便哼了一聲道:“既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
送走寧遠侯府的一行人,夏夫人覺得氣短神虛,也回去歇息去了。
唯有裴舒芬聽說寧遠侯府過來提親,居然被夏夫人擋了回去,在屋里急得不行。
想了半日,裴舒芬帶著兩個丫鬟去了夏夫人的屋子里,在她床前一直守著。
黃昏的時候,夏夫人醒了過來,看見裴舒芬在她的床前垂淚,忙問道:“你怎么啦?”
此時屋子里面沒有別人,裴舒芬又讓自己的兩個丫鬟守在門口,正是說話的好時候。
裴舒芬便跪在夏夫人床榻前,低聲道:“今日讓母親為難了。”
夏夫人明白了她說得是寧遠侯府提親的事兒,看著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舒芬,你還小,不知道給人做填房,是多憋屈的事兒。我先前是打算過在你們中間挑一個人嫁過去,可是如今仔細想來,其實是我想得不周,此事以后不用再提了。”夏夫人以前覺得姨母做繼母,比外面不相干的人對孩子要親厚些。可是沈氏昨晚跟她說了一席話,卻讓夏夫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沈氏那時對夏夫人勸道:“娘,姨母做繼母,若是有個不好,兩個孩子可連冤都沒處訴去。誰會信他們的親姨母會故意為難他們?——再說,等繼母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心肯定是要變的。既然遲早都是會變的,還不如讓兩個孩子早早明白接受這個道理。不要等他們對繼母先有了孺慕之情,然后繼母再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兒,他們才發現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到那個時候,豈不是傷害更大?”
沈氏的父親是從縣令一路升上刑部尚書的,不知見過多少這等繼母為了自己的親生孩兒,謀算前頭嫡妻留下的財產和孩子的事情。別說庶妹為繼母,就算是嫡親的妹子,這種事也不少見。沒辦法,姐妹情哪有親生孩兒重要?
不管是光明正大,還是陰謀詭計,這種矛盾,屬于利益之爭,基本上是不可調和的矛盾。特別是這人家里越有錢有勢,斗得就越是厲害。再說了,填房若是原配的妹子,娘家都不好為原配的子女出頭的。填房是別家的姑娘,她還會有個忌憚。知道自己若是太出格,原配的娘家人是可以把她拖到衙門里去脫褲子打板子去的。可是填房若是同一家的姑娘,沒有哪一家丟得起人,把自己家的姑娘弄到衙門里去。
而年幼的孩子永遠斗不過居心叵測的大人,不說先被繼母利用來扮“慈母”,然后等不需要了,就被扔在一邊不聞不問。這些事情,沈氏都是見過的,更覺得有必要跟婆母夏夫人說清楚。——先小人、后君子,總比先君子、后小人,要來得坦蕩,也更容易讓人接受。
因了沈氏的話,夏夫人決定換個法子教養舒凡留下的兩個孩子。她不再打算去費心竭力地找個合適的人來代替舒凡的位置,這個世上,沒人能代替親娘的位置。親娘沒了就是沒了,他們雖然小,可是慢慢教,也能明白,親娘不在了,他們要比別的孩子更加小意殷勤,才能平安順暢的長大。
當然也會讓他們知道,雖然沒了親娘,但是外祖、外祖母,還有舅舅、舅母、小姨,也許還包括他們的親爹,親祖母,仍然會繼續關愛他們。甚至會因為他們沒了親娘,對他們的關愛,比對別的孩子要更多一些。
裴舒芬聽了夏夫人的解釋,不由大急,忙道:“母親,話不能這么說。小孩子怎么能沒有母愛呢?再說為了兩個外甥,再委屈我都愿意。”
見夏夫人露出狐疑的神色,裴舒芬絞盡腦汁道:“母親不是不知道,侯爺的那幾個妾室,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如果沒有個妥當人在那邊看著,兩個外甥……”
夏夫人靠在大迎枕上,抬頭看著床頂帳幔上繡得七色蓮花,悠悠地道:“益兒和謙謙,如今已經是有封號的人。那些個妾室,如果真要自取滅亡,也怪不得別人。”
裴舒芬雙手緊緊地擰著帕子,紅著臉繼續勸道:“就算到時候,能治得了她們的罪,可是兩個外甥到底會吃了虧,這又何苦?還是先預防著,總比事后補償懲罰來得好。孩子們也不用受罪……”
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
沈氏的話,是大義。而裴舒芬的顧慮,是小節。對兩個孩子目前來看,還真難分哪一個更要緊些。
夏夫人閉上眼睛,有些疲倦地道:“你讓我再想想……”
裴舒芬無法,只好起身出去,叫了夏夫人的大丫鬟琉璃和翡翠過來守著,自己到偏廳同家人一起吃了晚飯。
又過了幾天,楚華謹見裴家還是不松口,越發覺得是坐實了裴舒芬以前說得話:看來夏夫人,是有意要為難她。
“娘,事到如今,不如請皇后出面?”楚華謹這幾日出去應酬,看見裴家的人在京城如眾星拱月一般,越發起了心,要再娶一個裴家女進來。不然若是娶了別家的女兒做繼室,和裴家的姻親關系,就真的淡了。
太夫人以前凡事都聽老寧遠侯的,現在有事也都是以兒子為重。只是上次在裴家被怠慢了,至今心里還有些不高興,便啐了一口道:“難道天底下除了裴家的姑娘,別的姑娘都死絕了?你非要娶裴家姑娘不可?”
楚華謹有些臉紅,訕笑道:“娘說哪里話。我不也是為了我們寧遠侯府著想?”就把近來在朝堂上的事兒說了一遍。
太夫人聽了楚華謹的解釋,覺得也有些道理,就道:“那我進宮一趟,聽聽皇后娘娘怎么說。若是皇后娘娘也認為這門親事做得,我就幫你請個懿旨。”
楚華謹忙拱手抱拳,對太夫人笑道:“那就勞煩娘了。”
大齊朝里,若是沒有特殊的事兒,外命婦一般每個月初一可以進宮朝謁。
如今離初一雖說還有半個月,寧遠侯府的太夫人是皇后娘娘的親娘,當然不一般,不用等那么久。
沒兩天,宮里便傳話出來,宣了寧遠侯府的太夫人進宮敘話。
到了皇后宮里,太夫人同皇后寒暄了幾句,皇后便帶了太夫人去里間的暖閣說體己話。
宮里不比外頭,沒有那么多時間盤桓來去,太夫人便直言了當地提起了這門親事。
皇后聽了,立刻面露喜色,道:“大哥真是深謀遠慮。裴家這門親,是非結不可。萬萬不可因為去了前頭的大嫂,就跟裴家疏遠起來。”
太夫人想起在裴家受到的冷遇,有些不以為然,道:“裴家的老爺子,早已不是首輔了……”
皇后知道太夫人一輩子過得順順遂遂,別說外面的事,就連家里的事,都沒有煩心過。便含笑解釋道:“裴太傅雖然辭了官,可是他還有三個做了官的兒子。娘也知道,圣上剛剛大大得抬舉了裴家。這在大齊朝,還是從來沒有過得事兒。”
太夫人看著皇后,笑得極為慈祥自得:“裴家有這么大造化,不還是看在皇后和三個皇子份上?”
皇后抿了嘴笑道:“娘原來心里清明著呢,雖然不言不語,其實什么都知道。”
太夫人坐近了一些,拉著皇后的手,低聲道:“丹兒,娘雖然不懂外面的事兒,但是還不至于糊涂到給你們拖后腿。”又想起老寧遠侯,對皇后嘆息道:“你爹當年就沒讓我為妾室姨娘煩過心。就是家里的那個庶女,也是我逼著你爹納了我的陪嫁丫鬟生出來的,不過是為了有個賢名,你們兄妹好說一門好親事。”接著就半吐半露地把在裴家受到的冷遇說了出來。
皇后極為詫異,低頭想了一會兒,便囑咐太夫人道:“娘放心。我這就去下旨賜婚。裴家就算不愿意,也得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