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是還要兩個月才滿兩年?”裴舒芬放下手里的茶杯,狐疑地問道。她這兩年里,對大齊朝的各種規矩,了解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個懵懂無知,盡出錯的魯莽之人。
桐葉走得急了,額頭上滲出了一排排細密的汗珠:“夫人,千真萬確。我的小丫鬟喜鵲兒是二門上辛媽親孫女兒,剛剛她去辛媽媽那里玩,親眼看見的。夫人要還不準備,侯爺這會子大概都要進來了。”
說話間,外面已經傳來一陣喧鬧聲。
中瀾院外,傳來婆子丫鬟請安問好的雜亂聲,還有守門的小丫鬟大聲通傳的聲音:“稟夫人,侯爺回來了”
裴舒芬顧不得繼續盤問桐葉,臉露喜色,忙忙地起身,往外間走去。
上房厚厚的金絲絨夾棉門簾被門口的丫鬟左右打開,寧遠侯楚華謹披著一身毛光水滑的紫貂大氅,帶著一身寒氣,跨進中瀾院的上房。
兩年不見,楚華謹變得沉穩內斂,站在門口,有股不怒自威的樣子。
裴舒芬欣喜地往楚華謹身邊撲過去,快到他面前的時候,才堪堪收住腳步,屈膝行禮道:“見過侯爺——侯爺怎么這早晚就回來了?都不給我遞個信兒,我也好早做準備……”
楚華謹也有兩年沒有見過裴舒芬了,忙伸手親自扶了她起來,上下打量了一下,含笑道:“長高了,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裴舒芬忍住沒有上前挽住楚華謹的胳膊,和他保持著一人的距離,領著他往上首走過去,笑著道:“侯爺說哪里話?這兩年不見,侯爺看著倒是威武了許多。”
兩人說說笑笑,在上首分左右坐下來。
跟在楚華謹后面進門的,是齊姨娘和方姨娘。通房侍棋只是個丫鬟,還不夠資格上來給裴舒芬敬茶。所以只是遠遠地站在門口,垂手侍立。
齊姨娘和方姨娘等楚華謹和裴舒芬在上首坐定了,才低著頭上前來,準備給侯爺和夫人磕頭敬茶。
齊姨娘先一步從旁邊的丫鬟手里接過茶盤,跪在裴舒芬面前。
裴舒芬笑著接過齊姨娘敬得茶,柔聲道:“你們回來的匆忙,我沒準備見面禮,你可別見怪。”
齊姨娘抬頭笑道:“夫人說哪里話?我們是一家人,如今是回家,又不是做客,哪里需要見面禮呢?”
裴舒芬看見齊姨娘臉色有些發黃,膚色也比以前粗糙了許多,知道是西北的寒風干燥天氣所致,心里微覺暢快。這齊姨娘,以前大姐說是侯爺心坎上的人。可是如今看來,她芳華已老,再不是自己的對手。
端起齊姨娘敬的茶喝了兩口,裴舒芬對跪著的齊姨娘矜持地道:“起來吧。齊姨娘在西北受苦了,看這臉上的皮都起來了。一會兒回去春甲院,趕緊沐浴換衣,再抹上點香膏,好好保養保養才是。婦言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一樣都不能少。姨娘們的模樣,就是侯爺的體面,可不能怠慢了。”又看著楚華謹笑道:“若是走出去一群燒糊了的卷子,可都是我的不是”
齊姨娘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含笑起身,對后面招手道:“琳兒,琛兒,過來給你們母親磕頭。”
裴舒芬知道齊姨娘有個女兒楚文琳,可這“琛兒”是誰?
正疑惑間,齊姨娘的陪房齊媽媽手里抱著一個大紅緙絲百子嬉嬰圖襁褓,身旁跟著一個披著海棠紅緙絲罩面紫貂皮大氅,眉目十分娟秀靈動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過來給裴舒芬磕了頭,口稱“見過母親”。
楚文琳跟著去西北的時候,只有四歲,如今已經六歲了,皮子生得十分之好。就算是西北的寒風烈日,也沒有把她曬得黑了。
裴舒芬又往齊媽媽手上的襁褓看過去,有些疑問的微偏了頭,看了坐在自己身旁的侯爺一眼。
楚華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讓妾室在正室之前生了兒子,真是對不住裴家。
“這是妾身的幼子,剛剛六個月。侯爺親自給取了名字叫‘文琛’,小名琛兒。”齊姨娘見上首的侯爺不說話,只好自己陪了笑臉給夫人解釋。
裴舒芬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十分氣悶:又來一個庶子這樣下來,自己的兒子將來還有什么可分的?——要知道大齊朝可是嫡庶平分家產
前世里裴舒芬做小三的時候,對那個非婚生子女可以同婚生子女一樣,享有同等繼承權的新婚姻法十分擁護。如今她卻忘了當年的心情,只覺得這個嫡庶均分家產的律條枉顧正室的利益,十分不合理
再說楚家已經有了原配嫡長子楚謙益,而且已經被圣上封了做世子。以后寧遠侯府的爵位和同爵位相聯的祖產,都是楚謙益的。而楚家,裴舒芬當了兩年家,卻知道除去跟爵位相聯的祖產,剩下的財產,根本就沒有多少了。到時候,這些剩下的財產,還要諸子均分。
寧遠侯府里除了小一輩,還有侯爺那一輩,有一個嫡親兄弟楚華誠,便是二房那一家。兩人都是嫡親兄弟。分家的時候,首先要把侯府剩下可分的家產分了一半去。而自己的兒子,只能跟小妾生的兒子一起,平分那剩下的另一半家產。這樣一來,自己的兒子,白白頂了個嫡子的名頭,跟小妾生得庶子,有什么差別?
裴舒芬越想越氣,手里的帕子扭成了一團亂麻。
楚文琳跪了半天,不見母親叫她起來,膝蓋有些受不住了,抬頭眼淚汪汪地看向楚華謹,叫道:“爹……”
楚華謹對這個女兒十分疼愛,先前就是在他跟前長大的,又帶去西北兩年,不同于別的孩子。見楚文琳一直跪著,楚華謹也有些不虞。只是裴舒芬不發話,他也不好在她面前太偏心庶子庶女,只好訕訕地對裴舒芬道:“夫人,一會兒我們還要去娘那里請安……”提醒裴舒芬,不要拖得太久。
裴舒芬回過神來,故意不看地上跪著的楚文琳,對抱著襁褓的齊媽媽道:“抱來給我看看。這可是侯爺新得的庶子。”又對楚華謹笑道:“侯爺還沒有見過文瑢和文璋兄弟倆吧?他們如今長得老大了,跟侯爺生得一模一樣。”楚文瑢和楚文璋是蘭姨娘和桂姨娘所出的庶長子和庶次子。楚華謹一行人回來得突然,蘭姨娘和桂姨娘還沒有收到信,否則早就帶著兒子過來請安了。
齊媽媽這邊聽了裴舒芬的吩咐,把孩子抱過去,送到裴舒芬懷里。
裴舒芬低頭看了看,六個月的嬰兒,還看不出五官好壞,只是同楚文琳一樣,皮子雪白,眉目清朗,大概生得也是不錯的。
“這孩子生得倒是不像侯爺。”裴舒芬笑吟吟地看了看懷里的嬰兒,又抬頭看了楚華謹一眼。
楚華謹微笑著去逗裴舒芬懷里的孩子,沒有搭話。
齊姨娘跟著笑道:“我們世子爺也是生得不像侯爺,可是福氣無人能比。”輕輕地頂了裴舒芬一句。當日宏宣帝在先夫人裴舒凡的靈堂里親口說過,楚謙益和楚謙謙都生得像先夫人裴舒凡,不像侯爺。
裴舒芬也聽人說過這話,靈機一動,點頭道:“世子爺當然是個有福的,我們哪里能和他比?——琛兒只是庶出,拿來和世子爺比,也不怕折了福氣。”又笑著對楚華謹道:“不怕侯爺怪罪,我嫡親姐姐的兒子,我不護著他誰護著他?——自然是不能讓人這樣比來比去的。”
楚華謹有些詫異,轉頭笑了,道:“士別三日,當寡目相看。”又看著屋里的人道:“夫人說得有理。益兒和謙謙,是原配嫡子、嫡女,又是圣上親封的世子、鄉君。——就算他們現在不在這府里住著,也是我們寧遠侯府的主子。以后再胡亂說話,小心你們的腦袋”說到最后兩個字,聲音大了起來。
齊姨娘臉色刷白。侯爺的話,句句是在敲打她……
方姨娘見狀,忙起身過來打圓場,端了茶上來磕頭道:“妾身見過夫人。”
裴舒芬忍住酸意,看了方姨娘一眼。只見她穿著一身桃紅色短襦,襟邊領子露出里面雪白的狐毛,腰系著皮裙,外罩天青色緙絲面子。頭上的金釵熠熠生光,釵頭的珍珠,有龍眼大小。再看她臉上,完全不同齊姨娘有些蒼老發黃的皮色,而是雪白細嫩依舊,眉眼盈盈,眼波流轉,比兩年前更加出色動人。
裴舒芬心頭微沉,又探頭往方姨娘身后看了看,沒有看到乳娘抱著孩子站在她身后,不由笑著問道:“方姨娘也是跟著侯爺外放兩年的人,怎么沒有和齊姨娘一樣添個小子?”
方姨娘微笑著道:“是妾身沒福,至今未曾有孕。”說完,低頭垂首不語。
楚華謹在旁聽了,心里一動。在西北的時候,方姨娘是承寵最多的。怎么齊姨娘都有了孕,方姨娘卻至今無出呢?
裴舒芬看看侯爺的神色,心里有了計較,和顏悅色地道:“你們剛回來,想是累了。過兩天,保和堂的大夫過來請平安脈,大家都瞧瞧大夫。有病治病,無病養身。”又安慰方姨娘道:“方姨娘不用擔心。我們侯府什么藥材沒有。有孕也是遲早的事兒。到時候給侯爺生個大胖小子,為寧遠侯府開枝散
葉。”一幅大度的正室風范。
方姨娘心里也暗暗稱奇。兩年前裴舒芬剛剛嫁過來的時候,方姨娘明明白白在她眼里看見,這個女人,不是個能容人的人。——難道真是侯爺說得,士別三日,當寡目相看?
“夫人請喝茶。”方姨娘更加畢恭畢敬地把茶盤高高地托起來。
裴舒芬淺笑著接過了方姨娘敬的茶,心神不寧地喝了一口,卻不小心被嗆到了,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又連聲咳嗽了起來。
方姨娘跪在裴舒芬正前方,躲避不及,被她正正好好噴了一頭的茶水。
微黃的茶水從方姨娘黝黑的發髻淌下來,發梢還掛著幾片茶葉,看上去狼狽不堪的樣子。
方姨娘卻沒有一絲怨言,低著頭,跪得端端正正。
楚華謹這兩年跟方姨娘十分情濃,見她被裴舒芬噴了一頭的茶水,卻不發一言,十分柔順恭敬的樣子,心頭怒氣暗生。手里的拳頭捏了又放,唰地一聲站起身來呵斥道:“你有完沒完?”說著,親自拉了方姨娘起來,攬著她在懷里,氣沖沖地出了中瀾院的正房,往方姨娘以前住的冬丁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