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飛揚的問話確實比較冒昧,有些交淺言深的樣子。——在這位賀姑娘的記憶里,原本完全沒有這位未婚夫的位置。
賀寧馨覺得有些不好拿捏分寸,兩手搭在身前無意識地擰著帕子,偏頭看了簡飛揚一眼。正好看見他往她這邊看過來,兩眼微瞇,氣勢沉穩,有股讓人信賴的感覺。
“國公爺不必那么客氣,叫我寧馨就是了。”賀寧馨笑了笑,不知從何說起。
簡飛揚嘴角微翹,溫言道:“不如這樣,你叫我飛揚,我叫你寧馨,這樣我們就扯平了,可好?”
賀寧馨笑著點點頭,并不扭捏,“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簡飛揚看著她大大方方的樣子,突然展顏笑了。
賀寧馨一時被他臉上出云破月般的明朗笑容晃得睜不開眼睛,忙轉頭看向別處,臉上卻悄悄飛起兩團紅云。
簡飛揚看見賀寧馨別過臉去,以為自己唐突了,忙收了笑容,正色道:“寧馨,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是何事讓你愁眉不展?”
賀寧馨見他鍥而不舍的追問,想了想,比較隱晦地答道:“其實不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多事,為故人擔憂罷了。”
簡飛揚抬高了一邊的眉毛,更是不解:“故人?”
賀寧馨半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青石子路,悶悶地道:“故去的人,所以叫‘故人’。”
簡飛揚聽到這樣的回答,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說吧,到底是怎么了?”
賀寧馨見簡飛揚還要問,也不好再半遮半掩,便長話短說:“最近京城里突然多了許多關于寧遠侯原配的傳言……”
簡飛揚要想一想,才知道賀寧馨說得是誰。正巧,這幾天,安郡王范世誠的緹騎在著力追查這件事,其中的來龍去脈,沒人比安郡王更清楚。他同簡飛揚是知交好友,平日里聊天,也略提過幾句。
在安郡王那里,這件事是公事,簡飛揚不好對外人提起緹騎里面的事兒,只好笑著對賀寧馨說了自己的看法:“這件事我也有耳聞。說起來,是寧遠侯府不地道,任人這樣折辱自己侯府的一品國夫人。”簡飛揚是男人,不習慣這樣家長里短的背后說人。他這樣說,已經是極限了。
賀寧馨詫異地看了簡飛揚一眼,道:“也許寧遠侯的原配就是這樣不堪,寧遠侯府沒法出來反駁……”——其實她怎會不知誰是幕后的黑手,只是她本以為寧遠侯府的那位太夫人,就算看在那兩個孩子的份上,也不會允許有些人興風作浪的。她不知是高估了兩個孩子在太夫人心里的地位,還是高估了太夫人的眼光。
簡飛揚卻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的路,嗤笑一聲,不屑地道:“那些謠言,也就哄哄傻子吧。別說事實真相到底如何,就說寧遠侯的原配已死,他們現在出來造謠,不過是欺負死人不能出來為自己辯解罷了。——完全是小人所為。”
賀寧馨的眼眶立時紅了起來,她忙轉身走到路旁,仰頭看著柳樹條上快要抽出的綠枝,不讓眼淚留下來。
簡飛揚也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賀寧馨的背影。過了一會兒,走到她身邊,也仰頭看著柳樹條,放低了聲音道:“我怎么從來沒有發現,剛爆出綠芽的柳樹,這樣好看”
賀寧馨心底的陰霾立刻如陽光般被驅散,忍不住破涕為笑:“何止剛爆出綠芽的柳樹,就連柳樹上的螞蟻,都比別處的螞蟻要生得俊些。”
簡飛揚恰好看見一只螞蟻慢慢地從柳樹上爬了下來,不由嘴角微翹。再看看賀寧馨,臉上已是愁悶盡去,舒眉朗目,雖然不是很漂亮,卻正對了他的心思。
簡飛揚忍不住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低聲道:“這樣就很好。”
賀寧馨飛快地抬頭打量了簡飛揚一番,看見他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看柳樹。賀寧馨抿嘴一笑,指著前方道:“前面就到了耕讀堂了,后園的玻璃暖房,是我奶奶親自打理的。”
簡飛揚循著她的胳膊看過去,正前方是一座白墻黑瓦,很農家的小院子。院門上掛著一個黑底金色的牌匾,上書“耕讀堂”三個大字。那一筆字蒼勁雄渾,正是出自左督察御史賀思平的手筆。
經過此事,賀寧馨對簡飛揚不由自主有股親近的感覺,之前的生疏逐漸消散,兩人慢慢閑聊著,來到耕讀堂前。
早有賀寧馨的小丫鬟去報過信,說大姑娘和國公爺要到耕讀堂看玻璃暖房。
耕讀堂的寧嬤嬤便一直守在門口等著。
見兩人聯袂而來,寧嬤嬤忙上前行禮道:“見過大姑娘、國公爺,兩位可要先去喝杯茶?”
賀寧馨沒有說話,看了看簡飛揚。
簡飛揚也看了她一眼,征詢地問道:“不如我們先去看看玻璃暖房?”
賀寧馨點點頭,對寧嬤嬤道:“勞煩寧嬤嬤,帶我們去玻璃暖房吧。奶奶可在里面?”
寧嬤嬤笑著說“不敢”,便在前面一邊帶路,一邊回頭道:“老太太離了玻璃暖房,飯都吃不香,一大早就在里面侍弄青菜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耕讀堂的后園。
看著后園的空地上搭起的兩座玻璃暖房,簡飛揚仔細打量了一番,問道:“這玻璃暖房的頂,可是能拆卸的?”
賀寧馨對此一竅不通,帶著他直接進了暖房,道:“這我可不清楚。還是問問奶奶吧。”
簡飛揚笑著跟在她后面進了暖房。
暖房里面,一個青衣素衫,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蹲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拿小鏟子松土。
“奶奶,要不要我們幫忙?”賀寧馨笑著叫道。
賀寧馨的聲音軟糯中帶著幾分嬌憨,大聲說起話來的時候,又十分清脆悅耳,實是一把好嗓子。
簡飛揚站得離她近了些,聽著她的嗓音,覺得那聲音如絲竹一樣,一絲絲地往自己心里鉆了進去。
賀老太太聽見自己最疼的大孫女的聲音,忙起身回頭道:“就站在那里別過來,這邊都是土,又有泥,小心弄臟了你的繡鞋。”
賀寧馨想起自己穿的繡鞋,悄悄地把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
簡飛揚輕聲道:“在這里等著。”說完,已經大步向前,走到賀老太太跟前說起話來。
賀寧馨站在原地看著,發現簡飛揚居然擼起了袖子,卷起了外袍的一角,蹲下身子,幫賀老太太松起土來。又在賀老太太的指點下,把青豆秧子纏上了暖房后面的豆架。
簡飛揚姿勢嫻熟,手段高超,力氣當然也比賀老太太要大,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做好了全部的農活。
賀老太太笑瞇了眼睛,手里拎著小鏟子,同簡飛揚一起從后面走到賀寧馨跟前來。
“馨兒,咱們出去吧。”賀老太太笑嘻嘻地對賀寧馨說道。
賀寧馨忙扶起賀老太太的胳膊,簡飛揚扶起賀老太太另一邊的胳膊,一起走出了玻璃暖房。
來到耕讀堂的上房,賀寧馨陪著賀老太太去凈房盥洗。又命小丫鬟去打水來,給簡飛揚洗手。
幾人收拾好了,又坐下喝了杯茶,說了會兒話。
賀寧馨見簡飛揚對農活都能說得頭頭是道,跟賀老太太頗能說得上話的樣子,心里暗暗稱奇。
賀老太太對簡飛揚越看越滿意,又招手叫人端了一些炒花生、南瓜子和小酥餅過來,招呼他吃。
簡飛揚聽了賀老太太的話,每樣都吃了些,才起身告辭道:“老太太有命,本不該辭。只是伯母那邊,還有些事要辦。等以后閑了,再過來陪老太太說話。”
賀老太太爽朗地笑道:“沒事,沒事。去吧,去吧。”又叮囑道:“你可別哄我這個老婆子,有空再來啊。”
簡飛揚忙道:“一定,一定。”說著,也對賀寧馨拱手告別道:“我先走了。你多陪陪老人家。”
賀寧馨起身還禮道:“慢走。”
簡飛揚點點頭,回轉身去,大步走了出去。
耕讀堂里,賀老太太帶了賀寧馨去自己的暖閣里說話。
“馨兒,這后生是個好樣的,做得一手好農活。你嫁給他,不會餓肚子的。”賀老太太語重心長地道。
賀寧馨知道賀老太太寒門出身,特別注重能自食其力的男人。在賀老太太看來,能做文章,寫大字,沒什么了不起的,都比不上有點手藝的男人。沒有手藝的男人,在賀老太太那里,就跟廢物差不多。別看賀寧馨的爹賀思平既是狀元郎,又是高官,可是做起農活來,也是一把好手,年少時候也是練過的。
賀寧馨抿了嘴笑,她也不知道簡飛揚怎么會做農活兒。簡家是世家大族,當年就算被奪爵削職為民,也不會一貧如此。只是就算會又怎么樣?簡家如今又恢復了世襲罔替的鎮國公爵位,簡飛揚本人還是正一品的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去實踐。
賀老太太見賀寧馨一幅不以為然的樣子,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
地道:“馨兒啊,你年紀還小,不知道這世道多變化。你今日看他是做著大官,也許以后就削職為民了。會點兒手藝,以后就算是不做官了,也能養妻活兒。——你爹這個親事定的好,聽奶奶一句話,你就不要跟你爹鬧別扭了。父母都是為了孩子好,哪會故意把你往火坑里推呢?多半是孩子自個兒死活要往火坑里跳,大人拉都拉不住啊。”一邊說,一邊搖頭。
賀寧馨看賀老太太似乎有感而發的樣子,忙道:“奶奶說得話,馨兒都記下了。”頓了頓,又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馨兒一定會聽父母的話的。”
賀老太太拿了一塊酥餅過來,放在賀寧馨面前的小碟子里,道:“吃吧,吃吧。”又開解她道:“你也別這么說。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要聽聽孩子們的想法的。——哪有大人真的要不顧孩子的意愿,硬生生送作堆的?那就不是結親家,而是結冤家了。”
賀寧馨含了一口酥餅在嘴里,只覺得五味俱全。
從耕讀堂回來,賀寧馨看見許夫人坐在她的房間里,正等著她。忙對屋里的丫鬟嗔道:“怎么不去給我送個信?——讓娘久等了。”
許夫人招手讓她過去,拉她坐在身旁,道:“無事,我也是剛來。飛揚剛走了,我過來看看,過幾日我們就要去寧遠侯填房夫人的及笄禮了,你外出的衣裳首飾可都打理好了?”